裴迁竟将我忘了,只因为娶亲前夜醉酒后不慎跌了一跤,就把自己要娶新妇这等大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,我究竟是该信,还是不该信呢?
我终究还是满心感恩地选择相信了。他既已忘了我,那我嫁给他的这桩事儿,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了。
我赶忙收拾好钱财和嫁妆,博陵是回不去了,暂且在河东安下家来。
若不是我的阿父早早离世,我只怕连裴家的大门都难以迈进。
我的阿父嗑药之后裸身狂奔而亡,旁人竟都夸赞他风流不羁,是真正的名士!
本只是崔氏旁支的庶出子弟,死了没几天,竟成了崔氏家族的荣耀。
一时间,我和几个姐妹的身价如那涨潮之水般节节攀升,各大世家纷纷上门求娶。阿母高兴得连假哭都忘了,每日里兴高采烈地迎来送往。
这世道仿若着了魔一般,人也都跟着疯魔了。
阿母千挑万选,为我选中了河东裴氏家的二郎裴迁。
世人皆传言他潇洒飘逸、狂放不羁,是大魏第一风流人物。
我不禁想起了阿父,甩着那白花花的一身肉狂奔的模样。
我对所谓的名士,打心底里深恶痛绝。
没想到他竟是宁愿改名换姓也不愿娶我,如此倒也好。
1
裴家大郎亲自前来与阿叔商谈,谈完之后便离开了。我打发阿桃去打听情况。
没过一会儿,阿桃便回来了。她本就生着一张满月脸,小鼻子小眼睛的,此时更是皱成了一团,眼睛都快找不见了。
“说是要把婚期往后延一延。”阿桃还比我小三岁,过了年才满十三岁。我要嫁人了,阿母用半袋麦把她换了回来,充作我的婢子。
她家孩子多,养不起,便把她卖了。
午时,阿叔来找我。他和我阿父并非一母所生,只是我阿父一死,家里声名远扬,他才和我们亲近起来。
我嫁人时他便来送嫁,他和我阿父长得不大像,皮肤黝黑且消瘦,脸颊没有什么肉,嘴唇又薄,眼窝深陷,眼珠颜色浅浅的,头发是褐色还微微卷曲,他的阿母应该是个胡人,虽然我从未见过。
“五娘,此事也怪不了裴家,裴家二郎摔坏了脑子,一时间把成亲的事儿给忘了,等过些日子,想起来就好了。裴家并没有说过不娶的话,只是让我们多等几日。明日阿叔便带你先回家,你看可好?”
阿叔话虽说得委婉,但我又不傻,大概听出了几分意思。
裴家还认这门亲事,可裴迁却不认了。
要是我要嫁给他,就得等他好起来再说。
可他能不能好,什么时候能好,都还是未知数。
如此想来,我倒希望他别好了吧!
以我阿母的脾气,肯定不会让我等着裴迁好起来的。毕竟什么时候能好都说不准,如今崔家正是风头正盛之时,我若回了家,她肯定会立刻把我嫁给别人,只要求娶的人比裴迁身份更高些就行。
“阿叔,就让我在安邑待些时日吧!此时我若立刻回家,阿母肯定会把我嫁入别家,到时候旁人肯定会说我们家背信弃义的,叫家中其他姐妹如何自处呢?”
“我就在这里等一等,说不定裴二郎就好了呢?送嫁的路途如此遥远,再走一遭实在太难了。”
“如今时世混乱,我待在安邑,裴家自然不会不管我的,这样反而更安稳些。等裴二郎好了,只要他还认这门亲,我便立刻和他成亲;他若不认,裴家自有说法,到时候我回家再嫁,旁人也无话可说。”
阿母并不是坏人,我阿父只知道纳美人、生孩子,至于孩子们吃什么、喝什么,如何长大,要不要识字读书,全都是阿母一人操持。
家里有十几个孩子,阿父一分钱不赚,还天天拿钱出去嗑药、喝酒、请客,家里全靠着城西的几百亩田地过活。
阿母过得很辛苦,我虽不是她亲生的,但她可怜我生母早亡,教导我、养育我,我对她感恩戴德。
2
她势利一些,追逐权势和钱财,其实也并无过错。
可自从我跟着阿翁读了些书,想法便和以前不一样了。人活一世,若归宿只有一种,那自然要过得畅快开怀些。
有朝一日就算死了,也不算白活。
阿叔凝神思索了一番,点头答应了。第二日,他便回博陵去了。走之前,他还亲自去了一趟裴家,回来后才放心地把我和阿桃留了下来。
我和阿桃把嫁妆收拾了一下,大多是些布匹料子。钱倒是满满一箱,可拿出去连几斗粮都买不到,如今粮食价格高昂,钱自然也就不值钱了。
我翻出一对金镯子,看着很粗,拿在手里掂量却并不重,大概是空心的。
可这依旧是我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,一定要贴身收好,等到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。
不知道裴家当日准备的彩礼是什么,总之我的嫁妆肯定比不上。家中姐妹众多,且年龄相差无几,阿母能备出这样一副嫁妆已经很不容易了。我要是真这样嫁进裴家,他家虽然不会多说什么,但心底肯定是瞧不起我的。
裴氏家族公侯满门,冠盖如云,名声显赫。
听闻裴迁也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,裴家娶我,能图什么呢?
大概只图个名声罢了。只是那名声,是用一条我认为死得极不光彩的命换来的。
嫁娶和离,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,裴迁娶了我,也还能再娶别人。
我只想求个清净日子,家中阿母和小娘子们整日勾心斗角,花样层出不穷,为的却是我阿父那样一个人,我真是怎么也想不明白。
如此一来,日子便要我和阿桃一起过了。屋子是崔家本家听闻我要嫁裴迁时给的,如今住着,也没人赶我走。
门外有两个壮汉守着,我从未见过他们,应该是裴家派来的。阿叔走前去和他们商议,大概就是为了保护我周全的事儿吧。
院子里并不缺什么,只是粮食只有一点点,吃不了几天,菜也一根都没有。
此时正值春日,河东和博陵不大一样,风更大、更多些。
我和阿桃买了些菜和粮食,又买了菜籽。坐吃山空可不是长久之计,就那点钱,用不了多久就要花完了。
种菜我很在行,阿母可不会养闲人。
我针线活不大好,我阿翁住在城外,他种了半亩菜,我跟着阿翁学的。
要说真正的风雅自在,我只认我阿翁。他年轻时游历山河,见识自然不凡,又读了很多书,只是不愿意入仕。
我阿翁说,入仕了的人,就已经不算一个纯粹的人了。
他既能读书写字、饮酒作诗,也能下田种地。他说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以出身来评判。
我认同阿翁的话,只是这世道并不认同。
像我这样的出身,能嫁什么样的人,首先肯定是要门当户对的,其次如果男方门第更高些,嫁过去做小娘子的也大有人在。
世家联姻,和情感无关,男女在一起,大多是为了让家族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。
自出生起,这些便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,可我不服气。
即便最终无法挣脱,我也要试一试。
3
裴迁来的时候,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他。
这一日,细雨微风,我和阿桃在墙角翻土。
土壤湿润,翻起来并不费劲,只是我的鞋子和裤脚全都是泥,头发贴在额头上,大概模样有些狼狈吧。
有人掀开了门,门有些老旧,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声响。我想着等下晌有空了,一定要把这门拆了修一修。
我抬头看着进门的人,是两个郎君,都身姿挺拔、气质卓越。两人都穿着一件飘逸的白衫,一个领口系得紧紧的,一个却微微露出胸口。
虽然是春日,但这样穿真的不冷吗?为了做个所谓的风流名士,真是不顾一切了呀!
我惊讶地看着他们,他们也略显惊讶地看着我,只是他们比我更能克制情绪,所有的惊讶只是一瞬间就收了起来。
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蓝布短衣,把锄具交给阿桃,走上前去向他们行礼。
衣领敞开着的郎君年纪更轻些,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,生得如神仙一般,气质高雅,双目如点漆般明亮,此时正嘴角含笑地望着我。
衣领系紧的郎君不如他生得好看,剑眉薄唇,一看就是薄情之人,一双凤眼冷冷淡淡,肤色又太过细白,不知为何,看着看着便让人觉得有一股凄清的味道。
我猜他们肯定是裴家的人,至少有一个是,不然也进不了这个院子。
我以往也见过很多好看的郎君,比如我本家的五郎,就是个如芝兰玉树般的人物。听闻裴迁是河东第一风流人物,难道这个袒着胸口的神仙般的郎君就是他?
“你便是那崔家五娘?”那袒胸的郎君先开了口,声音清朗悦耳。
“正是,不知郎君是?”
“河东裴家二郎裴迁!这是我的好友袁家七郎,袁慎。”他眯着眼看了看身边冷着脸的袁慎,不知为何笑了笑,又看着我。
原来真的是裴迁啊!
袁家虽然不如裴家,但也是世家大族。传闻袁家儿郎都生着桃花眼,且风流薄情,只是袁慎不一样,他这般冷淡的模样,不知道招不招女郎喜欢。
“看来裴郎君如今是大好了,不知今日来所为何事?”不是说把我给忘了吗?不会睡了一觉忽然又想起来了吧?
我瞅着他袒露在外的白皙胸膛,即便他生得如神仙一般,我也实在喜欢不起来。
“摔了一跤把许多事都忘了,家人都说我要娶崔氏的五娘,自然要来瞧瞧。”他挑眉一笑,大概自以为很招人喜欢吧?我忍着快要掉下来的鸡皮疙瘩。
“不知郎君瞧得如何呢?”
“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。”裴迁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,大概还想找些更合适的说法。
我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,他既然自己来了,肯定是没说通家里人把这门亲事退了,此时来,大概是想从我身上想办法。
我心里有了底,就不那么慌张了。
“崔家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吗?连一碗甜浆都不请?”
没想到那袁慎将院子看了一遍,又看着我,他脸上表情不多,声音极好听,微微低沉,有些蛊惑人心。
我能看出他说这话时是认真的,不是故意挑事儿,是真的觉得我家的待客之道不太好。
本来想快点把他们打发走的,如今看来是不行了。
4
院子就这么大,屋子也小,忽然来了两个郎君,便显得更加局促了。
我请他们在堂屋坐下,让阿桃去拿果子来。她瞅了我半天,小眼睛眨巴眨巴的,我忽然想起来家里并没有果子,甜浆就更别想了。
我换了件干净的衣裙,洗了脚上的泥巴,穿上一双木屐,去厨房搜寻了一番,什么也没有,连热水都得现烧。
我在檐下架了个小火炉,坐着温酒,雨渐渐大了起来,但并不冷。
“家里没有甜浆,我温杯酒给两位郎君喝吧!酒也是阿叔在的时候买的,是春日醉,还算应景,二位郎君不要嫌弃才好。”
我转头看他们,两人盘腿坐着,聊了几句闲话,话题是墙上的一幅字。
“有酒就更好了,五娘可否告知墙上的字是何人写的?也没有落款。”
“随心而为”,就这四个字,是我写的草书。
闲来无事,随便写的。
我阿翁非常喜欢书法,家里无论是郎君还是女娘都跟着学过,我写得不是最好的,也不是最差的。
“写得一般,笔力不足,连绵之势虽然已经形成,但略显生涩,还需要多多练习才行。”
袁慎评价道,他做什么都透露出一股认真的劲儿。
让人觉得你做得好与不好,他都会如实相告,不带任何个人偏见。
“五娘受教了,日后一定会多多练习。”我笑着回答他。
他似乎有些惊异,看了我一眼,又微微低下头,眼神躲开了,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。
可见并不是只有袒胸露怀才好看啊!
“原来是五娘自己写的?写得很好,只是七郎字画一绝,眼光自然比旁人更高。”裴迁摊了摊手,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。
我将温好的酒倒进杯中,酒杯是粗陶的,好看就不说了,但倒也有些质朴可爱。
“你我婚事暂且推迟,五娘意下如何?”裴迁连着喝了两杯酒,开口问我。
他爱笑,一笑眼角便有细细的纹路,是爱笑的人才有的笑纹。
“我没有异议,或者二郎觉得这桩婚事实在为难,过些时日退了也是好的。”
我说得很认真,退了就退了吧!只是退了亲事,我总得想个暂时不用嫁人的办法。
5
两人似乎都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,愣神般地盯着我看。
我又给他们倒了酒,任由他们这样看着。
“退了亲后你又该怎么办?”问话的是袁慎。
虽然相处时间不长,但从他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出他是个认真又较真的人。
他有一双虽然冷清却不染尘埃的眼睛,这样一个人,我实在不忍心敷衍他。
“二郎真的摔坏了头把我忘了吗?或者你有倾慕的女娘?亦或是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?不管是哪一种,既然要将婚事推迟,如今又亲自找上门来,我猜这桩亲事迟早是要作废的。既然是迟早的事,我知道总比不知道好,早知道也比晚知道好。”
“女娘也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,家中阿母把我养大不容易,我本来要听她的话和二郎成亲的,如今二郎不愿意,我自然不会强求。”
“身处乱世,我一个女娘不敢说要把日子过得多好,但我要过得自在些,才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。”
这是我心里所想,便如实相告。
“没想到五娘竟是这样想的,是我们唐突了。”裴迁举杯要敬我,我倒了杯酒,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心里对他生出了一点点好感,至少他不是表面风流、内里迂腐的人。
这点好感却和我要不要嫁给他无关。
袁慎皱眉又把我看了一遍,他的眼神清澈明亮,我任由他看着。
“你有钱傍身吗?如今世道这样乱,要过得自在,并不容易。”袁慎说道。
他说到了我的痛处,我有钱,但太少了。
“有,但并不多。”我想自己的脸应该红了,信誓旦旦要活得自在,却没有钱傍身。
他们和来时一样,又匆匆离开了。
第二日,裴家派了个婢女来,更确切地说,是裴迁派了个婢女来。
她叫祝陶,身材高挑细瘦,脸颊丰润,自有一股独特的气韵。
原来这就是裴家,连一个婢女,都和别家不一样。
“这是我家郎君所赠,娘子无论有何事都可以派人来寻他。”她笑盈盈地将一个袋子递给我。
我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,并没有拒绝。
不管他是有心弥补还是真心相助,这份心意我都领了。
6
日子过得平淡,但我却有了自由。
裴迁给的是一袋金珠,满满一大袋子。
我长到十六岁,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,放到哪里都觉得不放心。
这些金子如今就是我的身家性命,如果丢了,我日后拿什么还给裴迁?
我要用钱生钱。
司马家占据着天下,世族又监管着司马家。
如今时事混乱,要做生意,并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我带着阿桃出了两趟门,把安邑仔细地看了一遍,发现笔墨铺子最赚钱。
可做这门生意的人也很多。
我找了个牙人,租了间铺子,和阿桃进进出出忙活了好几天,才把店面收拾出来。
我亲自守着铺子,生意一般,但养活我和阿桃后还有结余,日子就是这样慢慢过起来的,只要不停歇,总能走下去。
上巳节到了,这日生意格外好,等客人渐渐少了,我才出门去看看。
和博陵差不多,大概全城的女娘都早早起来打扮好了,此时都涌上了街。
按照风俗,三月三要去水边沐浴、祭祀祖先,不过如今这只是郎君女娘们游玩作乐的借口罢了。
你看哪家娘子身后的婢女不提着几个篮子?篮子里装的都是花果,要是她家女郎看中了哪个郎君,就要拿出花儿和果子去砸。
要是那果子没摔坏,捡回来卖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。
“女郎,咱们什么都没准备,你要是看中了哪个郎君,用什么扔啊?”阿桃问道。
“从地上捡来的扔就行。”
不过片刻,各世家大族、王公贵族的马车便来了。
世家女郎大多坐在车中,有帷幔遮着,一时看不清面貌。
各家郎君却大多穿着鲜艳的衣服,骑着高头大马,大大方方地任由旁人打量。
每过来一队人马,就有人要评头论足一番,看看马、瞧瞧人,再看看家族徽号。
和以往在博陵没什么两样,只是那时我也是坐在马车里的一员。
如今却成了让世家大族瞧不起的抛头露面的凡俗之人,谁在乎呢?
所谓世家,不过是生下来就占尽了所有的便宜,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养活他们,也不知道旁人的疾苦。
既不劳作,也不生产。
只是一群只知道奢靡享受的庸人罢了!要是真遇到事儿了,只知道四处逃窜。
我阿翁说的,我深以为然。
裴家的马车来了,河东裴氏的名声如雷贯耳,谁人不知?
裴家出美人,到如今还流传着裴太保少年时如何冠绝天下的故事。
裴家车马一到,那果子花儿就像不要钱似的往外砸,还伴着女郎们的惊呼,实在太吵闹了。
只是那匹白马上的郎君好生眼熟。
旁人都敞着怀,只有他依旧衣领紧系,眉头紧皱,极认真地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。
旁人都带着些闲散的姿态,只有他把马骑得端端正正。
是袁慎?还是他才是裴迁?
为了不娶我,他倒是连门庭都愿意改了。
7
大概是我看得太过明目张胆了些,他一转头,看了过来。
有些惊讶,他竟然对着我点了点头。
或者是对着我站的方向点了点头,这边女郎们一时间沸腾了,砸果子砸得更加热闹凶猛。
我靠着门框,拢着袖口,连围帽都没戴。
世家女郎哪个会下场做买卖呢?
我如今想自己过过日子,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。
他骗了我,也帮了我,如此就算两清了吧!
我冲他扬眉一笑。
他已经打马走过,只留下一个挺直的背影。
上巳节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去了,三月底我收到了阿母的一封信。
大意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门亲事守住,目前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。
随信还带来了些银钱,虽然不多,但总是她的心意。
如此一来,我便更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安邑了。
四月初,裴家来了人,是裴迁的阿嫂。
说话婉转,但意思我大概明白了,世家女子,不应该抛头露面去经营下九流的生意。
我早就没想过还能嫁给裴迁,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了。
“你们要是能说动裴迁娶我,这营生我不做也罢!”
她看着我,摇了摇头便走了,那腰真细啊!
下晌,裴迁自己来了,就他一个人。
他对自己冒充袁慎的事儿只字不提,我也当作没这回事儿。
这次他来到了铺里,铺里有糖水,我给他倒了一杯。
他四处走走看看,把铺子打量了一番,又到内室把糖水喝了。
“生意好吗?”他问道。
“还好。”
“我阿嫂今日来说了什么吗?”
我把我和他阿嫂的对话跟他讲了一遍,他微微垂首听着,脊背却挺得笔直。
有光透过纱窗打在他的侧脸,我这才对这河东第一风流人物有了些许认识。
他的鼻子真好看啊!睫毛又长。
旁人都敷粉,他的脸却干净利落。
这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郎君,矜贵疏离,气度不凡。
8
“我说怎么问阿嫂时她不理我,原来是为了这事。”
“郎君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
他抬头看着我,纤长的睫毛抖了抖,看样子大概是有的吧?
“有过,只是如今没了。”
“是!拥有得多了,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更多。郎君若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,可不可以别忙着退婚?再给我些时日可好?”
“好!”
他也没问缘由,就这么答应了我。
我也见过不少郎君,可像他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又过了几日,他派祝陶来了,他给我新写了一幅牌匾,又画了一幅山水图,图上有他的印章。
他就是这样一个郎君啊!
我把门匾换了,又把那山水图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,铺里的生意果然如预料的那样越来越好。
我闲时就看着那幅画,意境高远,技法娴熟,河东第一,可不仅仅是看脸的呀!
我没有什么可以回馈他的,问了祝陶,才知道他爱吃甜食。
他竟然爱吃甜?这和他认真肃穆的样子可不太相称呢!
我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果子,让阿桃送去。
不知是谁传出了我就是裴迁那要娶却还没娶的妻。
店里来了很多女郎来看我,都是明目张胆地打量。
有什么好看的?爱看就看吧!
只要别来招惹我就行。
她们来总要找个借口,比如买纸买笔之类的,也算照顾了我的生意,挺好的。
只是有一天,真正的袁慎来了,是追着一个女郎来的。
他追在那女娘身后,本来就敞着衣,大概是走得太快,半边的肩膀都露出来了。
那女郎却生得花团锦簇,明艳动人。
她的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,鹅蛋脸,脸颊莹润,嘴唇红润饱满,一双凤眼,不高不矮,胖瘦适中,一身红衣,真正是美得不可方物。
我见过谢家的十一娘韵如,都说谢韵如生得好看,可和这位娘子比起来,还差得远呢。
一看她就不太高兴,只是不知道她这不高兴是因为我还是袁慎。
我满脸笑容地把二人迎进来,再看这美人儿,坐卧都很有风度,肯定是大家闺秀。
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只有一碗糖水和自己做的果子。
大概是因为他和裴迁骗我的事儿,袁慎有些不好意思,我对裴迁怎样,对他也怎样,装作不知道就好了。
“你就是那崔家五娘崔柯影?”
她看了看桌上的糖水,皱了皱眉头,大概是有些嫌弃。
她跪坐的姿势非常好看,看起来端庄,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慵懒。
美人儿坐卧都是一幅画呀!
“是,我是崔柯影。”
我笑着回答她。
“瑛瑛,你只说瞧一眼就走,如今也看过了,能走了吗?”
袁慎一口气把糖水喝了,不等我再倒,自己又提起壶倒了一碗。
他额头上还有汗,应该是追人追得太急了。
9
“你一个世家女郎抛头露面,而且如今二郎还没和你退婚,你自己丢脸也就罢了!如今丢的可是二郎的脸。”
“大概你的教养也就这样了吧?毕竟只是崔家不入流的旁支,靠着你阿父的光才有了些名气。你可能还不知道,裴家娶你只是因为崔家嫡支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娘,要不然这样的好事儿轮不到你。”
她的声音不像别的女娘那样清脆,微微低沉,蛊惑人心又好听。
只是说出的话不太中听。
我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,如今既然能自己做主了,为什么还要忍?
“瑛瑛休得胡言!”袁慎蹙眉呵斥道。
“你今日上我门来,连家门都不报,开口就是斥责,可见你的教养也很一般。我要做什么、怎么做,裴家都没说什么,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些话的?”
我慢悠悠地问她。
“五娘莫怪,瑛瑛是我家六娘,家中最小,又自幼娇惯,和二郎还有我一起长大的……”
“如何娇惯那是你家的事儿,到我这儿还想让我惯着她不成?”
我打断了袁慎的话,他的语气毫无歉意,不过是在替他家里的女娘狡辩。
袁慎一时说不出话来,看起来有些气愤。
“你有什么了不起的?世家女郎会的你又会几样?”袁瑛大概是气坏了,脸颊微红。
“我家中姐妹很多,家里又穷,小时候要吃饱饭,是要靠抢的。我什么都不会,只有一样厉害,就是力气大,扇一巴掌能让旁人的脸肿十天半个月是很容易的。六娘要不要试试?”
这也不是撒谎,比起旁人,我的力气确实很大。
袁瑛嘴巴微张,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。
她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吧?
呵!
先做个我一直想做的人吧!
“五娘不必吓唬她!”
“我不是吓唬她,来我铺里买东西我自然是非常欢迎的,如果只是为了说些刺我的话、鄙视我,你看看我会不会受?我和裴迁的事儿,那是裴氏和崔氏两个家族的事儿,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。”
袁慎看看我,又看看他妹妹,嘴里说着“唐突了”。
这次看起来还有几分真心和歉意,我也就不和他们计较了。
数日后,安邑慢慢有了传言,说崔氏女不仅自甘下贱去经商,而且彪悍不识礼数。
阿桃撇着嘴,说不如把铺子关了,好好等着嫁人算了,这样下去,裴家肯定会退亲的。
我笑着摸摸她的头,要是事事都要靠别人,这辈子怕是都要依靠别人了。
想把日子过下去就要看别人的脸色,我不想那样过。
随别人去说吧,不耽误我赚钱就行。
这年春日雨水很多,到了夏日,太阳天天暴晒,我种的菜一茬接一茬地长,全靠院子里的水井。
人都被晒得没了精神,谁没事都不愿意出门,生意也不如平时好了。
在博陵时,夏日我们家的女孩儿也没有冰,我早就习惯了。
我照旧守着铺子,有早就约好的,过几日我就把别人要的东西送到家门口去。
阿桃怕热,我就让她守着铺子。
今年年成不好,是个灾年,如今世道这样乱,到了秋日不知道又会怎样。
有个买卖,只是我的钱不够,也没有门路。
我想起了裴迁,我还欠着他好大一笔钱呢!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试一试?
他是个那么认真的人,不知道对钱感不感兴趣?
我约了他,他在无风的黄昏如约而至。
铺子关了门,他便来到了家里。
他手里拿着一柄扇子,象牙骨,山水扇面,风雅好看。
他穿着宽袍大袖,走路时端端正正,个子又高,头发也不散着,全都高高束在头顶。
清俊风雅得很。
家里没什么好菜招待他,都是院子里种的时鲜菜蔬,我自己做的。
我平时很少喝酒,今日却想敬杯酒给他。
“先谢公子赠金之情。”我举杯将手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“再谢公子赠画之意,若没有公子,柯影今日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。”
我又把杯里的酒一口饮尽。
他看着我饮酒的模样,怔了怔,嘴角动了动,对他来说这大概就算是笑了吧?
“该给我时间拦你一下的。”他举杯将杯里的酒喝了。
只是一杯酒,他却喝得洒脱至极。
“为什么要拦?”我又给他倒了一杯。
“你是个女娘,醉酒了不太好。”
“哪里不好呀?”我笑着问他。
“要是和你喝酒的男子对你图谋不轨,你醉了酒,到时候又该怎么办?”
他的双手微微握拳放在膝头,脊背挺直,不像个士族公子,倒像个武将。
说话的样子绝不是开玩笑,他就是这样认真的一个人!
“公子不必担心,要是真有那样的时候,该担心的不一定是谁。今日请公子来,是有事商议的,既然如此,我也该拿出点诚意。公子只知道我是崔家五娘,对我家又了解多少呢?”
“我小时候家里就不太好了,阿父好色,家中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少,过些日子他腻了,就把她们转手送人或者发卖了。有些生孩儿时或者后来生病亡故了,大多是因为家贫,吃不起好药。”
“我家中兄弟姐妹有十几个,全靠我阿母一人抚养,从小时候起,我就要和几个阿姐一起洗衣做饭。”
“每次看到阿母数着手里的钱愁眉不展,我又帮不上忙,总是在心里把那只会嗑药裸奔的阿父骂上一万遍。”
“千难万难,阿母依旧给我们姐妹请了个教书先生,为的是日后嫁人能让我们有点底气。”
10
元日那天,阿母打算把家里养的两只鸡杀了,一家人好好吃顿肉。不巧的是,家里帮工的下人有事外出了,而家里其他人从来都没有过杀鸡的经验。
看着那两只活蹦乱跳的鸡,大家都犯了难。最后,我咬了咬牙,拿起了刀,亲手将那两只鸡宰杀了。那时,我的阿翁还在世。就因为我这大胆的举动,阿翁对我另眼相看,把我带在了他的身边。
在阿翁身边的日子里,我读了不少的书。那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籍,就像一扇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,让我增长了见识,也让我看到了世间的百态。
我坦诚地对公子说道:“公子,我和那些士族女娘可不一样。十岁之前,我连一粒金珠都未曾拥有过。我不想一生都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,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一个不知道是否喜欢我的郎君身上,指望他来护我周全。我的命,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,我才能安心。”
我目光坚定,直直地看着他,没有丝毫的避讳。不知为何,他忽然低下了头,许久都没有出声。他的脖颈白皙而修长,此刻安静得如同夜中的雕像。
我望向天边,那一片橘红的晚霞,像是被画师用浓重的色彩肆意涂抹上去的。四周静悄悄的,连一丝风都没有。院外的柳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,叶子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黄土,显得格外颓败。
他终于开口问道:“为何要同我说这些?”
我微笑着回答:“我想同公子谈桩买卖,自然要坦诚相待呀!”
我们四目相对,谁都没有躲避。他开始品尝桌上的菜肴,从他吃饭的姿态,便能看出他良好的教养。毕竟,他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,教养自是无可挑剔。
他看着桌上的菜,问道:“你做的么?”
我轻轻点头:“嗯!”
他尝了一口,称赞道:“清淡爽口,甚好!说说你的买卖吧!”
我便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:“我想去一趟勿吉。勿吉有着广袤的黑土地,又临近弱水,田地广阔无垠,盛产豆麦。在安邑,一石豆麦要千钱,而在勿吉,只需六百钱。如今又逢灾年,许多士族豪门虽然会屯粮,但现在正值乱世,很多人家并不愿意屯太多的粮食,而是选择屯金帛之类的财物,方便迁移时携带。我打算去勿吉买粮,然后囤起来,等秋后看看情况。”
我接着分析道:“如今帝王定都邺城,近日我听闻各地起义不断。如果到时帝王不敌,必然会迁都。各大世家豪族也会跟随迁移,他们到了新的地方,总是要吃饭的。公子,此时便是我们的出手之时。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,但没有钱傍身,在这乱世中也是举步维艰的。日后裴家要如何发展,公子定然也想过。”
他蹙眉看着我,那双凤眼犹如深邃的夜空,风云变幻,漆黑深沉,让人难以捉摸。我这才意识到,我轻估了他。
我依旧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,脊背渐渐有了汗珠,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,还是心里其实有些害怕。毕竟,朝中之事,不可轻易言说,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女郎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听来起义的事儿,又怎敢说出帝王不敌这样的话。但我深知,富贵险中求,我无权无势又无钱,要在这乱世中求生,实在太难了。
他严肃地问道:“知道你在说什么么?”
我坚定地回答:“我知。”
他又问:“不怕么?”
我坦言:“怕,但还是要说。乱世求生不易,我只敢对公子说实话。”
他疑惑地问:“为何?”
我真诚地说道:“约莫是只有公子同我说话时认认真真,也只有公子在我开铺子时不仅什么也不曾说过,还要帮我。在我心底,公子比旁人多几分亲近。”我想起他为我画画写牌匾的情景,他虽然什么都没说,但我都懂他的心意,他是想让我借着他的名头把生意做得更好。
他思索片刻后说道:“既是生意,我们便来谈谈吧!”
11
既然是谈生意,自然要以各自的利益为重。裴迁出钱出人,而我能出的只有我自己。我们商定,得了利二八分成,我拿两成,他拿八成。
接下来,粮食运来储存在何处成了一个难题。这买卖是我和裴迁自己的,他自是不愿意让家中知晓。所以,储存在裴家显然不合适。
顶着炎炎烈日,我在外奔波了好几天。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土地上,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衫。终于,我找到了一处适合建仓库的好地方。而且,那片地还不用花钱买。
在安邑城东百里,有一块盐碱地。那片土地贫瘠得寸草不生,约有百来亩。四周是红土山坡,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。而在这片盐碱地的正中央,有一大处凸起。那处凸起约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,因为此地太过贫瘠,人们又称它为鬼地。每当有风起时,便会传出极凄厉诡异的声音,让人毛骨悚然。
但我觉得这里建仓库再好不过了。在这里建仓库,既不用担心大雨会淋湿豆麦,旁人也不会轻易知晓我们在此处屯粮。而且,此地离安邑城又不算太远,一切都刚刚好,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我的脖颈被晒掉了皮。
归家那日,阿桃瞅着我的脸,愁眉苦脸地说:“裴家郎君本就不想认账了,五娘如今这个模样,被他瞧见了,怕是更不想认了。”
我摸摸她的脑袋,这些日子我不在,她把铺子守得很好。我给了她二十个大钱,对她说:“去买你爱吃的炊饼,再去一趟裴家,请裴迁方便的时候出来一趟。”
我精心画了一幅那鬼地的图,详细地将我为何选中那块地的缘由写了下来。我想着,如果他能应了,就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。月底我便要带人出发,去往勿吉。
裴迁第二日便来了。我的脖子晒伤了,买了些药膏抹在脖颈上,绿油油黏糊糊的,模样甚是诡异。阿桃去了铺里,他来时我正闭眼躺在院中槐树下的大石板上,慢悠悠地摇着扇子。脚上的一只木屐掉在了地上,另一只晃晃悠悠地挂在我脚上。
门没关,我并不知道他何时来的,也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。他走路轻得没有什么声响,站在我面前弯腰看着我。
他关切地问道:“脖子是晒伤了么?怎得不戴个围帽遮挡遮挡?”
他开了口,我才知道他来了。我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,我假装镇定地坐起来,将肩头的头发捋到身后。
我反问道:“我若戴着围帽外出,公子觉得我能做什么?”
我年岁还小,裹了胸,束上头发,扮个郎君还算合适。他一副思索的模样,许久后才点了点头。
他问道:“你扮男装?”
我回答:“许多女郎亦扮作男装外出。只不过她们为的是效仿自己喜欢的郎君,扮着玩儿罢了!”
他说:“你画的图我看了,我已找了合适的人去了。那许多钱财交于你我不放心,我也一道去勿吉。”
他蹙眉看了看石板,终究还是坐下了,只是他坐姿太端正,和这块青石板显得不大相配。
我担忧地说:“公子若是同去,我求之不得。只是家中长辈可否同意?”
他解释道:“我摔坏了脑子,心中郁结,自是该出去散一散心的。”
我说:“是,公子说得极是,是该出去散一散心,只是公子得明白,我们是去办事,轻装简行,自然是以快为主。”我怕他闹得阵仗太大,连恭桶浴盆婢女都要带,要是那样,估计明年都不能归了,更别说赚钱了,怕是连一口热乎的水都赶不上。
他略带调侃地说:“好似你出过远门似的。”
我认真地说:“我确实是出过的。阿翁还在时,长年游历在外,我走过的路,他约莫想都不一定想得到。公子只管带足了钱便是了,带足了护卫,好护公子周全。”顺带也护我周全才好,毕竟,只有活着,拥有的一切才有意义。
四月至五月,天空就像被火烤过一样,确实一滴雨都没下。北方定然是大旱,田野里的庄稼颗粒无收。
12
铺子不能关,阿桃自是要留下的。裴迁借了个掌柜给我,说是让我付他工钱,只是我也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赚的钱,够不够付他工钱。
五月中旬,我们出发了。我花钱买了一匹好马,束了胸,扮作男子模样,只背了小小一个包袱。正如我所说的,裴迁确实带了二十人,他们看起来都不好相与的模样,不像是护卫,倒像是浪人打扮。
裴迁坐在马车里,那马车看起来极普通,但看车辙就能知晓,里面定然是另有乾坤的。拉车的马是深棕色的,高大健硕,一看就是匹好马。
他似乎没听懂我的意思,轻装简行,其实就是不坐马车,骑马去呀!车帘虚掩,我看见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翻书饮茶,也就不再说什么了。
以我的脚程,一日打马行三百里并不算多,可裴迁的马车行得很慢,第一日连二百里都不曾走到,还错过了驿站。
夜间,我们寻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。天旱,溪水只剩下细细一股,但用来造饭饮水还算方便。几个浪人模样的护卫熟练地饮马造饭,从他们搭灶造饭的模样,显然都是经常外出的熟手。若不是他们每人腰间悬剑挂刀,看着倒像是经验丰富的厨子。
裴迁下了马车,白日里酷热难耐,虽已天黑了,可林中依旧闷热潮湿。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,约莫从没被汗打湿过衣衫吧?他离我很近,我看到他的白衣紧紧贴着脊背,显然是被汗湿透了。
他说要出去走走。我看他手里提的包裹,估摸着他要寻处地方洗漱换衣。他一走,立马有人跟上了。
我不禁思索,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,说明裴迁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。他或许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,但对世事却有着极清楚的了解。他不仅仅只会吟诗作画,还有着更深的阅历和智慧。
我蹲在河边,用清凉的溪水洗了把脸。看着那几人拿出肉干放进已烧开的水里煮,等肉煮透了,又往锅里投了菜干菌子之类的,等煮好了,放了盐巴。若是再泡上炊饼,在这荒山野岭里,也算是一道美味佳肴了。
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,裴迁还没回来,吃饭还得等。他们或许是得了裴迁的吩咐,没有多问我什么。但好奇是人的天性,他们还是忍不住瞅着我,有人问我几岁了,原本干的什么营生,会不会功夫。
我笑着回答:“十六了,会些拳脚功夫,原本跟着商队走商的。别看我年岁小,力气不一定比阿兄们小的。”
我听他们扯着闲话,但关于裴家和裴迁的事情他们却只字未提。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,只不知裴迁今日带出来的是他的全部还是一部分。我也不多问,只是想着裴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,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。
裴迁回来时头发散着,还未全部干透。他说:“你盛了饭,同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!”他偏头看了我一眼,我便当成他是在同我说话了。
马车里确实宽敞,将那小桌一收,睡两个人还有余地。他看着碗里的烫菜皱了皱眉,依旧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。我吃得很快,一碗很快见底了,我又盛了一碗。他瞅瞅他碗里还余下的半碗,又瞅瞅我的碗,满脸疑惑地问道:“你一个女郎,还能吃得下么?”那表情,是真心实意在疑惑。
他过了二十四载,或许不曾见过像我这样能吃的女郎吧?我很快将这一碗又吃下去了,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13
吃完饭,他要喝茶,喝完茶又要来回走几圈。待要睡前,还要读书。我裹着毯子坐在车橼上,月亮只剩下小半拉挂在天边,其余人或坐或卧,都围着马车。所有的钱都在这辆马车里,他又是马车的主人,自然是极为重要的。
我听着他翻书的声音,不一时又翻了一页,不疾不徐。我轻声劝道:“公子歇息吧!明日还要赶路的。”
不一时,车里的灯灭了,约莫是他睡下了。许久,久到我都要睡着了,他忽然说道:“你若是愿意,便进车里来睡吧!”声音有些沉,约是瞌睡了。
我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,车里铺了毯子,又有枕头,躺着睡自然舒服。我说道:“那便得罪了。”
我脱了鞋进了马车,他靠在一侧仰面躺着,双手规矩地搭在胸前。每每看他的模样,总觉得像个老学究,可他做事并不那样迂腐。旁边放着一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,侧身躺下了,长长呼了口气,心里想着:好舒服呀!
他低声说道:“你同旁人太不一样了。”
我笑着回答:“是啊!毕竟我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女郎嘛!你见过的女郎约莫仅限于亲朋故友家的。出来走一走你就知道了,世间的女郎并不都是一个模样的。”真正的世家女郎绝不会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,因为她们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声,哪怕她极心悦一个男子,也决然不会这样做。
我安慰他道:“你便放心睡吧!不要想什么名声之类的了,旁人若是知道我同你睡在一处,定然会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。”
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我不知是做梦还是他真的说了:“是,确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我却并不觉得吃亏……”
半夜时分,车外有了动静,我醒了,裴迁也醒了。世道不安稳,才刚出了城,我们便被盯上了。
车厢里昏暗,我和裴迁离得很近,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,我明白他的意思,不让我说话。现如今贼匪都是为了银钱,并无不同。
我点点头,微微挑开车帘,看到护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。来人不多,约莫五六十人,因天黑,看不清他们穿着什么,也看不清楚他们的武器是什么。但一众护卫并不惊慌,看来这些贼匪是不成气候的。
许多穷人过不下去了,便上山为匪,他们不为伤命,只为了一口吃食。我要出去,裴迁不让。他轻轻拽住我的袖口,我回头看他,月光洒在他散着的头发上,说不出的清俊。我心里不禁想,我当初为何会觉得袁慎比他好看呢?
我轻声对他说道:“我出去看看,无事的。”
他说:“你莫去,我去看看。”
我坚决地说:“不行,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,你若有个差池,我万死莫辞。”我轻轻一拽,衣角从他手里滑落了。
14
我下了马车,看到外面围的一圈人,有老有小,手里拿的皆是菜刀斧头锄头,一个个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。若不是饿得厉害了,好好的人谁愿意出来做土匪呢?这都是世道逼迫的呀!
我进了马车,打开自己的包袱,里面有十来个炊饼。我对裴迁说:“你能同外头的阿兄们说一声么?将我们剩的炊饼都拿出来,明日有了城镇,我再去买些来。”
他一双眼睛幽深专注地看着我,说道:“世道这样乱,多的是这样的人,你能救得多少?护得几人?”
我无奈地说:“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处,我连自己都救不了,更遑论救旁人了。只是如今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,我不忍。或许今日吃了这饼,过不了几日他们还要饿死,可在此刻,我已尽力了,只做眼前的,做我在此刻能做的,如此也就是了。”这是我的心里话,我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,可今日就这样看着他们死了,我心底难安。这同善良与否无关,我不为救他们,只为求自己心安。
他扬声唤道:“阿大,将剩的炊饼拿出来。”在这样寂静的夜晚,他的声音从容不迫,让人莫名心安。
我跳下马车,将怀里的炊饼抱过去,对那些人说:“我们身上的吃食皆拿出来了,他们都是武功在身的护卫,你们这个样子,如何同他们打?将这些吃食拿回去,约还能度几日。”我实在说不出让他们日后好好过日子,切莫再打劫的话来。他们若是好好过日子就能活,自是走不到这一步的。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时,有什么资格劝旁人善良?谁都知道,活着才是最紧要的。
裴迁他们准备的炊饼比我多得多,那些人接过炊饼,缓慢地消失在了远处。这时,一个孩儿的声音传来:“阿父,我想吃一块。”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。一个男子虚弱地说:“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。”不知他已饿了几日了。
我又躺回了马车,仰面躺着,双手放在脑后,眼睛虽闭着,却毫无睡意。我们离了城才多远呀,就已有百姓为匪,这天灾人祸,谁又能避免呢?
我对裴迁说:“公子,这世道已然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安稳了。”
他问:“若真有一日到了乱世争雄之时,你待如何?”
我回答:“天下大乱,哪里有人能独善其身?只是我不愿意想那么远,将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了,至于能走到何处去,不论到时如何,我都欣然接受。”
我知道他在看着我,却不愿意睁眼。他说:“你真不像个女郎。”
我开玩笑道:“我生得太过五大三粗了?”
他说:“同长相无关,胆识脾气皆不像,我看旁的女郎着锦戴玉,日日装扮都不一样,却从未见你那样过。”
我无奈地说:“我是不喜欢么?只是我家穷,我只有一匹锦缎,还是数年前的,唯一的值钱的首饰就是一个金镯,还是空心的。”
他说:“我并未听说崔氏这样穷困。”
我解释道:“我家旁支庶出,就靠着点土地过日子,阿母不曾将我们饿死已然很了不起了。袁家六娘来寻过我,说话虽十分气人,可有一点她没说错,若不是崔家嫡支没个年岁适合的女郎,怎样也轮不到我来嫁你。我的家世确实不足以匹配公子,你要退婚,我无话可说。”
15
好半天他也没个响动,我以为他睡着了,便睁眼看他。他侧身躺着,并不曾睡,样子像是在思考。我也不打扰他,裹了毯子翻身背对他。对着他时,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?我也没办法,看他字字句句都认真的模样,便不忍心骗他了。
我醒得早,太阳还没出来。因为有河流过,靠近河岸的树和草还未干枯,但草叶上连一滴露珠也没有。四周静悄悄的,连一丝风都没有。
我洗漱好了,在马车背后翻检。想起昨日我让他们将炊饼都给出去了,今早大家便要饿肚子了。我心里微微愧疚,此时我若还能寻点野菜出来,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路上去了。没办法,只能饿着了。
我对众人道歉道:“今日让阿兄们饿了肚子,是我的错。”
裴一安慰我说:“无事,都是可怜人。再不久就到城镇了,饿不着的。”
裴迁的护卫名字很好记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以此类推,我在努力慢慢地将所有人都记下来。我心里想着,有一天他们会有自己的姓名,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坚定地这样认为。
裴迁起来时天已亮透了,太阳挂在头顶,热得厉害。裴迁让我上马车待着,我也不推辞。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些,只是太阳晒不到肉上。
我靠着车壁慢慢摇扇子,懒得动,也懒得说话。裴迁跪坐得端端正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。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,明明和我一样,额发都湿了。
我说:“公子不来其实是可以的,天这样热,出门太受罪了。”
他抬眼看了看我,扯了扯嘴角,似笑非笑地说:“你都受得,我有何受不得?”
我不想说话了,他觉得可以便可以吧!总之他和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,想做什么能不能做自然有自己的想法。
他见我不答他,就真的笑了,问道:“生气了?”
我回答:“并不曾。”
他又问:“那为何不说话?”
我说:“公子要我说什么?天太热,肚子也饿了。我若说出来,公子定然要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,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的。”
他却什么也没说,拉开桌上的小抽屉,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给我。那枚果子小小一枚,粉粉嫩嫩的,十分招人喜爱。
他说:“吃吧!”
没想到他的抽屉里尽然还有果子,在这样的季节天气,能吃得起果子的,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。我接过果子,拿在手里,看了看他,又轻轻咬了一口。有些酸,有些甜。
他说:“出门时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便都吃了吧!再放便坏了。”他指了指抽屉,我伸长脖子去看,还有六七颗。
我开心得咧着嘴巴,点点头说:“嗯!我喜欢吃果子的。”
16
就这样走走停停,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了,到了勿吉时,已是七月中了。勿吉的天气凉爽宜人,又临近弱水,自是没有那般酷热。此时,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,一路走来,唯独这边到处金黄一片,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。能灌水的地方,只要不遭水患,下不下雨,并不太能影响收成。
裴迁不缺钱,寻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。我洗漱收拾一番,自然要出去走一遭。这可是大买卖,不能轻视,我要货比三家,找价格合适,且豆麦晒得干的。
我对裴迁说:“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,你把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。”他瞅着我,问该如何收。
我便拉着他在街上晃了一日,让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。他总结了八个字: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他说他学不来。
他说:“我只管拿钱,生意叫我去谈,我跟着看便是了。”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。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,天下要说粮食买卖,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。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家占着七成。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,年岁并不很大,但人却精明能干得很。
来见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来岁,生得白胖和气。第一眼看他,便觉得他憨厚老实。但我知道,这样的年岁,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,且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,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。
他叫人上了茶来,笑眯眯地问我出身。
我亦笑眯眯地回他:“博陵崔氏五郎,也就占着个崔氏名头,家里阿父拿了钱,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。”
他的样子不像方才那样松散,郑重起来了。
他问:“不知公子要买多少豆多少麦啊?”
我喝了茶润了润嗓子,说道:“不若大掌柜先说一说一石多少钱,若是买得多,价格还能不能再谈?能不能保证卖出的豆麦皆是新的,且干燥完好,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该如何?我可不要旧麦旧豆,时间久了易生蛆发霉,路又这样远,待运回去再看,折损的该如何算?”
他说:“不想公子看着年岁小,却是个内行。既如此,我便不说虚的了,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,皆是干燥新麦,霉损自是有的,只是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正常。若是霉的多,我们雇人将粮食运回来,退了钱就是了。”
我说:“我若要五千石麦,五百五十两,大掌柜觉得如何?”
他说:“没有这样的价格。”
我说:“却也没有买这样多的,多中取利,大掌柜该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。我自博陵来,走这样远的路,自是为着勿吉的粮比博陵便宜。我来了有几日了,各处的粮市也去看了看,并不是只有孔家可选,选了孔家,自是为着孔家诚信的名号。”
我知道这样大的一笔买卖,大掌柜是做不得主的。他使了个伙计去了,不多久那伙计带了话来,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同我谈。
茶都喝过几道了,裴迁虽耐着性子等着,可脸色已然不大好了。我摇头叫他耐心等着。生意便是这样,他压着时辰来,便是要让我觉得他很是忙碌,谈的都是大买卖,我们这样的,并不算什么。我耐着性子等,自然是为了表明我要将这买卖谈成的诚意。
大掌柜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,我又说些一路见闻,有来有往,也并不算冷场。
孔家大郎君来时,早过了午时,饭时都过了。人一旦饿了肚子,便容易急躁起来。我并不急,只是没想过掌着这样大的一门生意的郎君会如此年轻。他看起来不足而立,俊朗高大,一双眼含着笑意,亲和得很。
他先是行了一礼,说道:“五郎莫怪,韶来迟了。”
我自是赶紧还了礼。只是第一次见面,他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唤一声五郎,又叫人不觉得厌烦,已然是一种本事了。
我说:“大郎君自是极忙的,我等一等算不得什么。”
又是一番应付,才进了正题。他思索一番,最终将价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钱一石上。他说这已是最低了。
我说:“只是这押货的人要大郎君这边负责,我先付七成,待到了,我便将余下的三成付了,押货这边的钱自然是我来付的。”原本裴迁是要从安邑带人过来的,只是这笔买卖只有我同他知,安邑哪个不识得他?到时说漏了,又是一桩事端。但这边雇人就不一样了,粮食一送到,他们便要返还了,少了多少是非麻烦。
孔韶笑着问我:“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么?”
我笑着回答:“让郎君笑话了,因是第一次,自该处处小心才是。”
他说:“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,还找我便是了。”
我自是无有不应的。待谈妥了,签了文书,我将七成定金付过,又去看了麦豆,走之前装车,还要来的。
我想买些皮子回去,勿吉临着长白山,皮子比安邑便宜,且质量还好。我问裴迁借钱,他挑眉看我,说:“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。”却依旧将钱给了我,此次若能安稳回去,赚了钱我便还他。
八月初,我们便要返还了,只是这次带着粮食,想快都快不了。我又另雇了许多武人,一路走来并不安稳。损了些许粮,并不多,如此待回到安邑时,已是十月了。
仓库早已建好,粮食一运来,便被铁通般地守住了。我同裴迁回了安邑,我叫他安心在家待着,其余的事不用他操心了。
铺子里的生意有裴迁的人照应着,一切如旧。我回到小院,看着昏昏沉沉的天,要下雨了,只是太迟了。各地起义不断,听闻彭城有刘姓少年,北府军出身,只几日便势不可挡。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,又要北返了。
我托了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皮子过去,粮食是裴迁买的,买皮子的钱是裴迁借的。我做的一切,都只是靠着他。只是他不嫌我,亦不觉得我是异类,愿意帮衬我,只这一样,便够我一辈子感激他了。
我照旧守着铺子,安邑同西京的粮食却越来越贵了。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,虽涨了许多,但粮铺还有粮买。
下了一场雨,天气慢慢冷起来了。天气如何,世道如何,似和安邑城里的裴家同袁家无关。袁家要做宴,袁瑛给我送了帖子来。
17
我精心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,而后带着阿桃前往袁家赴约。说是收拾,实则我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行头。袁家与裴家谁人不知我出身平平?她既然邀请我去,必定是有什么缘由。我若不去,她还真会以为我怕了她。
虽说我与裴迁的婚事尚未退掉,即便身份有些尴尬,但总归还有这门亲事作为依仗。在我眼中,她不过是个稍微厉害些的女郎罢了!
我踏入袁家,只见庭院幽深静谧,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。院子里摆放着许多尚未凋谢的菊花,那一朵朵菊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在诉说着秋日的宁静。然而,此时外面的世界,许多人连吃饭的井水都难以求得,可袁家却能将花种得这般娇艳,这鲜明的对比让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感慨。
前来赴宴的人并不多,除了袁慎和袁瑛,其余人我都不认识。我先去与袁家的长辈见了礼,随后便留下一众年轻人在一起交流。大家或是弹琴,悠扬的琴音在空气中飘荡,仿佛能抚平人心的浮躁;或是作画,画笔在纸上轻轻勾勒,描绘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;或是写字,那一笔一划都透着世家子弟的文雅;或是下棋,棋盘上的棋子你来我往,充满了智慧的较量。世家的这一套规矩,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如此相似。
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,有袁家的,也有裴家、李家的。她似乎并不想将我介绍给她们,我也乐得自在。这时,她凤眼一转,指着我说:“这便是二郎那未娶进门的娘子了,如今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。”
旁人听了,纷纷用袖口遮住嘴,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。我心里明白,他们大概早就知道了我的情况,只是在我面前做做样子罢了。我微笑着说:“各位若有需要,便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也是好的。”然而,我的话却让她们看我的眼神越发鄙视了。
我无奈地瞅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呆,思绪飘到了远方。数日前,阿母捎来了书信,信中说博陵已然陷入混乱,起义军大多是寒族出身,他们对世家大族恨之入骨,恨不得将其诛杀殆尽。崔家就像被狂风席卷的枯木,摇摇欲坠,怕是要没落了。
这其实是早晚的事,不止崔家,日后王家、谢家、袁家、裴家等世家大族,都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。这些年,世家大族不断侵占土地,豢养豪奴,把寒族逼迫得无路可退。当寒族退无可退时,自然会奋起反抗。可世家大族却丝毫不知害怕,也从不反思自己的行为,只觉得小小寒族能把他们怎么样。他们却忘了,世家大族的人数与世间寒族的人数相比,简直是微不足道。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么简单的道理,他们为何就看不透呢?
我心中有些难受,但并非是为了没落的崔家。没了崔家,我又算什么呢?这门亲事,还能维持多久呢?我与裴迁,恐怕很快就要成为毫无关系的人了。想到这里,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。
此时,那些女娘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,她们欢快无忧,全然不知世事的艰难,也不知道日后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。这时,裴大走了过来,他生得面嫩,人又伶俐,此时穿着小厮的打扮,倒也十分合适。他拱手说道:“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。”
我问道:“他何时来的?”
裴大回答:“半个时辰了,就在那回廊尽头。”
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只见天冷了,裴迁穿着一件青袍布衣,肩头披着一件黑色斗篷。他背身而立,双手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。自回来后,我们已有数日未见了。去勿吉的路上,我与他朝夕相处,那段时光至今仍历历在目。他话不多,但我和他在一起时却感到轻松自在,无话不谈。
我穿过长长的回廊,脚步慢悠悠的,心中既期待又有些紧张。他听到脚步声,转身看见是我,嘴角微微抿了抿,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。不知为何,我的心底突然一抽,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。
袁慎就站在他身边,我连忙向他们行礼。袁慎笑着问道:“五娘近日是不是长个了?怎觉得高了许多。”
我知道他快成亲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娘,便开玩笑地回答:“或是长了些,毕竟我吃得挺多。”这倒是实话,虽然一路奔波,但跟着裴迁,吃喝都还不错。
这时,裴迁抬手,将手里的花轻轻插在了我的发髻上。我伸手去摸,却不知道戴了花的自己是什么模样。我眨了眨眼,开玩笑地问道:“好看么?”我害怕自己的情绪失控,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掩饰。
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一个郎君送的花,裴迁极认真地看了看,然后点了点头。
18
“好看。”他答道,一双眼睛清澈明亮,说不出的迷人。
“二郎……”袁慎低声唤他,大概是被眼前的一幕吓着了。
裴迁看着我说:“若是不愿意待着,我便送你回去吧!”
我摇摇头说:“来都来了,哪有半路走掉的道理?我觉得挺有意思,你去忙吧!”
我转身,又穿过长长的回廊,站在并不暖和的太阳下发呆。袁瑛走了过来,指着我发髻上的花儿问:“二郎给你戴的?”
我点点头。她的脸色瞬间变了,许久之后,她似有些伤心地说:“你这一朵,便抵过旁人金玉万千了。”
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安慰的话,我来说实在是不合适。
她俯身趴在回廊的扶手上,又笑了起来,那笑容明媚得不像样。她问道:“崔柯影,你有什么害怕的么?”
我回答:“有啊!有许多,我怕蛇,怕打雷,也怕离别……”
她惊讶地说:“我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!”
我无奈地笑了笑:“怎会?”
她看着我说:“我有些讨厌你,又有些喜欢。”
我点点头:“是,我懂的。”
她接着说:“我七兄年底要娶妻了,你看那穿绯衣的女娘,她叫李环,我七兄不知有多欢喜她。可家族锦衣玉食地将我们养大,我们总要回报家族的。”
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见那女娘生得秀丽瘦弱,此刻却满面愁容。我心中明白,这就是我一直想要挣脱束缚的原因。我们虽然是独立的个体,但却常常身不由己,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。
袁瑛又说:“她都为着我七兄寻死过了,只是被救了回来。我没想到她今日还会来。我阿父阿母不喜她,对她冷脸相待,她忍着没发作,方才躲在树后哭,我瞧见了。”
她看着我,眼里晕着泪光。我能感受到她的难受,因为她也和李环一样身不由己。我靠着扶手,望着远处说:“袁瑛,你同她说,既来了人世一遭,虽做不得自己的主,也该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的,不要轻易寻死,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。只要活着,总有个以后的,以后会怎样,谁又能说得上来?”
说完,我便不再言语,静静地望着远方。一转眼便到了年底,袁慎的新娘没能如期到来。天下已大乱,那谢家女郎走到半道被义军抢去了。
袁瑛来找我时,我正拨着算盘。这段时间,生意已经不好了许多。皇帝要逃往西京来了,许多出走的世家也要回来,这既是好事,却也未必全是好事。如今人心惶惶,能安心过日子的人已经没几个了。
屋外大雪纷飞,袁瑛穿着斗篷,戴着风帽。她来寻我,只是因为日子太过无聊,天冷了也没什么消遣。她一进门就说:“你还有心思拨算盘,我听闻那刘玉已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怕是气数将尽了。”
说着,她脱下斗篷,跪坐在火盆旁烤火。我递了个烤软的橘子给她,然后拿出缝到半截的靴子继续做。我的女工手艺不太好,但做的鞋子和靴子还算合脚。
她接过橘子说:“莫在我眼前装,我还不知你是什么人?你说那刘玉真就那般厉害?”
她把橘子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秀圆细心地剥了橘皮,连经络也去得干干净净,然后将橘瓣托在帕子上递给她。阿桃在外面看铺子,若是她瞧见了这一幕,定然又要自我反省一番了。
我点点头说:“嗯!听闻他是极厉害的。”
她吃了一枚橘瓣,歪头看着我,稚气未脱地问:“你说他若打到了安邑,到时我们会怎样?”
我曾经有些讨厌她,但她日日来找我,有什么事都和我说,好吃的、好用的也都与我分享,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,仿佛当初嘲讽我的人不是她。我长到这么大,还从未有过一个如此要好的伙伴。她心中不藏事,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。其实袁瑛是个很好的姑娘,明媚纯真。
我笑着回答她:“你还是如今的模样呀!嫁个喜欢的郎君,日日过得舒心。”但我们心里都明白,恐怕很难再像如今这样安稳了。
她又说:“如今王谢这样的门第都没落了,更何况我家呢!”
我安慰她:“明日事明日愁,你只管过好眼前的日子即可。”
她指着自己头上的一枝玉兰花头的玉钗问我:“我送你的玉钗呢?为何不戴着?同我的是一对的。”
我回答:“不舍得,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好东西,自是要留着重要的日子才戴的。”
说完,我放下手里的活,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。我知道她送我东西并非是为了让我回报什么,但我还是想给她些什么,尽我所能。
她打开包裹,里面是我亲手做的一双软鞋,在屋里穿着应该会很舒服。她惊喜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,问道:“给我的么?给我的?”
我笑着说:“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”
她将鞋子抱在怀里,抿着嘴角笑了:“五娘,你真好。”
我开玩笑地说:“是,我也觉得我是极好的。”
她笑着说:“嘿,你还自己夸上自己了,羞也不羞……”
我们就这样说着闲话,一天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。仓库里的粮食已经差不多要卖完了。没下雪前,我雇了人在铺子的后院挖了个地窖,存了许多吃食。防患于未然,总是有必要的。
雪越下越大,裴迁派人给我送来了金珠。我收下了,找了个盒子装起来,这些金珠远比我应得的要多。我把盒子放在了地窖里。我欠裴迁的,已经很多了。
今年元正不同于往年,世道大乱,一切都只能将就。我把铺子买了下来,原来的小院也关了门。如今崔家大不如前,安邑还算安稳一些,但说不定哪天他们就会来这里。现在,这间铺子就是我的家了。
元正这日,我备了胶牙饧、五辛盘,还有几样果子点心和肉。我还给阿桃串了一长串铜钱,希望她能安乐顺遂。酒是现买的椒柏酒,喝起来微辣微麻,不过是应个景罢了。
不知谁家的孩儿燃放了爆竹,噼里啪啦的声响让这个冷清的元正有了些许热闹的氛围。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过元正,我并不觉得寂寞,只是心中有些忧愁。这样的世道,家中不知怎么样了。
送粮食去的人回来给我带了话,说家中一切安好,让我好好保重身体,如果能在明年春日和裴迁成了婚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崔家已然衰败,我再想嫁比裴家更好的人家,怕是万万不能了。阿母只看眼前,可如今裴家娶我,又有什么用呢?
19
屋外的雪像盐粒子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,狂风呼啸着,吹得窗户沙沙作响。阿桃捏着手里的牌,眉头紧皱,一双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,不知道该出哪张牌。她嘟囔着:“五娘,裴郎君若是能娶了你,便是他天大的福气了。”
我摸摸她的发顶,她今日扎了红缎带,我又给她买了一支银钗,此刻正插在脑袋上。我笑着说:“莫要胡说,裴郎君什么样的女郎配不得?”
她歪着脑袋反驳道:“怎得胡说了?世间女郎,哪个都不如我家的。”
这孩子气的话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。我说道:“世间的女郎你才见过几人?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了。太迟了,你先去睡吧!我给阿母写封信,看看能不能捎去。”
阿桃点点头,出门睡去了。我磨了墨,提着笔想了许久,却不知该写些什么。离得这么远,问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呢?
一不小心,墨汁滴在了纸上,晕出了好大一块。我忽然想起裴迁写字的模样,他一手挽起衣袖,一手提笔,笔锋游走如龙,转眼间便是一幅漂亮的字。以前一直听说王氏子弟书法了得,没想到裴迁的书法也丝毫不逊色。
他做什么事都看起来不慌不忙,仿佛心中早有定数,和他在一起,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。一年就这样恍惚而过了,时间过得好快啊!
突然,敲门声响起。都这个时候了,会是谁呢?我披了件衣服走到门口,扬声问道:“是谁?”
“裴迁。”那声音如同这清冷的雪一般,轻轻地落在我的心头。我自觉已经努力忍着心底的雀跃了,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。
我打开院门,只见他站在门口,披着一件白狐狸毛领子、枣红色的斗篷。他静静地站在那里,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,公子不语,雪是清白的雪,公子是如玉无双的公子。
他笑了笑,慢悠悠地说:“安康喜乐。”
我也轻声回应道:“安康喜乐。”
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,我们相见,仿佛只是为了这一句简单的祝福。他离我一步远,并不走近,伸手将一串用红绳串好的辟邪珠递给我。那是菩提子串成的,珠子打磨得十分光滑。
我伸手接过,看着珠子说:“我却没什么好赠公子的。”
他说:“日后给便是了。我回了,天冷,将门关好了早早睡吧!明日我要同七郎去寻人,不知何日才能归。近日不太安稳,我将裴十一和十二留下,明日他们便过来了,无论如何,都要护好自身周全。”
他很少说这么多话,原来要走了才会如此啊!谢家女郎确实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的,是生是死,袁家应该有个说法。
我担心地说:“那劫了谢家女娘的人定然清楚她是来嫁人的,既没将人立即杀了,还留了话,定然是有所求。要么是求才,要么是求人。求财便罢了!若是要求拉裴家同袁家入伙去,公子万要多多思量。不论如何,都要保重才是。”
门口的灯笼经不住狂风的吹拂,摇摇晃晃,终究还是熄灭了。他叹了口气,走近了些,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都伸到我的头顶了,却又收了回去。
他说:“进去吧!我走了……”
他又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离去。我看着他慢慢消失在风雪里,只余下一个红点,心中一阵怅惘。
20
初六这日,袁瑛带着秀圆来了,她眉头紧锁,脸上满是忧愁。她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和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佛光寺就在城西,我们坐了马车很快就到了。不逢初一十五,寺里人并不多。一路上,袁瑛忧心忡忡,却始终什么也没说。我也没有问她,我知道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。
我们在寺里将所有神佛都求了一遍。我这人不信命,所以对神佛也并不十分敬重。我们坐在斋房里吃茶,门窗都开着,屋外是一片陡坡,坡上栽满了树,前几日的雪还没有化,将地面铺得白茫茫一片。
袁瑛长久地、静静地盯着外面的雪景,然后长长地呼了口气,透过那层淡淡的雾气再去看,有一种动人的凄清之美。她终于开口说:“七兄同二郎去寻谢家女郎了,你可知?”
我点点头:“嗯!”
她接着说:“我阿父不愿,谢家已败落了,丢了一个女郎,且也不是我家的过失,世事本就如此,谢家还能追来要人不成?可我七兄说她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论死活,他都该去寻寻的。五娘,我有些佩服七兄的,他大可不必去寻,只当同谢家没这桩婚事。再求了我阿父阿母,娶了李环不就是了?可他偏要去寻。”
袁瑛说着,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,她本就生得好看,笑起来便更加动人了。我感慨地说:“袁瑛,这样才能算个郎君啊!若事事只计较利益得失,同一块石头何异?你七兄很好,自己的情感若是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,就能心安理得么?”
没想到袁慎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,却有这样一副善良的心肠,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。袁瑛说:“我今日便是为我七兄祈福的,愿他平安归来,愿那谢家女郎亦无恙吧!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易么?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该活着的。”
我这才明白,她今日来佛光寺原来是为了袁慎和裴迁祈福。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,过了这日,我便整十七岁了,不算大,可也不小了。
我和阿桃正在扫院里的雪,裴迁的阿嫂来了。我和她只见过一面,相处得并不十分愉快。我心里大概猜到她为何而来。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一盏茶。阿桃好奇地探头探脑地往里瞧,我冲她扬了扬眉,她虽然不情愿,但还是走了。
裴迁的阿嫂开门见山地说:“今日来实非我愿,只是家中并无合适的人选。我便直说了吧!你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要作罢了。家里已遣人去了博陵,不日便可归了。”
我明白她的意思,这事儿不管我同不同意,都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。崔氏败落了,我家只有一个阿母,拿什么去和裴氏相提并论呢?如今的裴太保还是裴太保,裴家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。
我平静地说:“是,我已懂了。”
她今日来只是为了通知我一声,也不知道裴迁知不知道这事儿。以他的聪慧,在听闻崔氏倒了,自然能猜到会有这样一日吧?只是他从没和我说过,这已经是对我的体谅和尊重了。
那天,我守着炉子呆了一整天,心中五味杂陈。日子就是这样吧!在你满心欢喜,以为或许要拥有某样很珍贵的东西时,它又会不声不响地将它偷走。
21
这样看似死皮赖脸的日子,我们还要继续过下去,而且要过得更好。因为只有这样,我们才有机会在某天将命运踩在脚下,让它按照我们喜欢的模样发展。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!但我想试一试。
二月初,听袁瑛说裴迁和袁慎回来了,裴迁伤了腿,暂时连路都走不得了。裴家遣去博陵的人也回来了,还带来了我阿母的一封信。
信中说,她已经答应了裴家退婚。我二兄要娶妻,裴家说不用退聘礼了,还另外给了她一百金。等二兄成了亲,家里就要迁往西京了。博陵已经大乱,实在待不下去了,至于哪天迁走,她还说不准。
她还说家里如今无人能接我回去,她已经和裴家说了,如果有机会,叫裴家派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再帮我寻一门好亲事。我并不怪阿母,也不会再按照她说的去做。我不知道她说的好亲事到底能有多好,但我已经拥有过最好的了,却又不得不失去。
最近我睡得不太好,眼窝越发深陷了。袁瑛每次来都会带各种各样的吃食,好像我这副模样是饿出来的似的。其实我只是睡不着,睡不着的原因有很多,只是不能和别人说罢了。
袁瑛笑话我说:“你有眼无珠,裴迁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,这样的婚事说退就退了,若是我,便赖着不退,至少等裴迁回来,看看他怎么说。”
这点我确实不如她,我不敢等。如果退婚的话从裴迁嘴里说出来,叫我情何以堪呢?不如就这样吧,日后若是相见,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声“许久不见,你可安好”。
袁瑛要办春日宴,安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宴请了。仿佛一夜之间,春天就来了。女郎们纷纷翻出各式各样轻薄的衣衫,熏上自己最喜欢的香,戴上最好看的发钗。她们眼波流转,风情万种,那动人的模样让人看了都不禁为之倾倒。
听袁瑛说,那被裴迁和袁慎救出来的女郎也要来,可她阿母不允,说她已失了贞洁,如果要进袁家,做个小娘子已是最好的安排了。她点头应了,既然答应做个小娘子,这样的场合她便没资格参加了。
她有什么错呢?只不过恰逢乱世,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罢了。我心底忽然涌起无限的悲哀,为我自己,为她,也为许许多多在这乱世中挣扎的女郎。到底要有多强大,才能挣脱被旁人随意左右的命运呢?
袁瑛是主人,她要应付的人太多。袁慎来找我时,我正站在檐下发呆。他脸色不太好,平时总是敞着的衣领此时穿得严丝合缝。他见人总爱笑,可今日却格外严肃。
他让我随他去,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。风吹散了我的发,也吹乱了我的心。我忍了又忍,终于问道:“你带我去见他么?”
袁慎回头看着我,眉眼深邃。他说:“是,他伤了腿,走路不便,听闻今日袁瑛要办春日宴,叫人将他抬来的。”
我说:“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吧!”
他不解地问:“为何?没了婚约,见一面都不成了么?”
我想起元正那日,他抬起又收回去的手,我了解他,便决定就此罢了。我说:“有时就是这样,见不如不见。你们是密友,又自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思你比谁都了解,何苦叫他纠结为难?裴氏未来如何,他心中定然已有了打算,若是他的打算同娶我没有冲突,裴家定然不会来退亲,既已退了亲,自然是因为不得不退。袁慎,他和我不一样,他要背负的太多了。”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终究是因为不可得。袁慎咧嘴,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,他不忍我难过,想逗我开心,这份心意我领了。他说:“你去吧!他就在院里。”
他指着不远处的院落,院门敞开着,站在门口就能将里面看得清清楚楚。裴迁侧身坐着,手里握着什么东西,低头蹙眉看着。
我和他之间,就像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门槛。他似乎瘦了些,显得鼻梁越发挺直,轮廓越发硬朗清冷。他似有所感,转头看过来,我往边上挪了挪,隐在了门后。
往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,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。只是他总能在我饿的时候拿出些吃食,在荒郊野外不避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,还折了一朵花送给我。短短一年,他虽什么也没说,却护了我一路。
我都懂,或者我们都懂,只是不得不装作不懂。裴迁,你听过倾盖如故这个词么?自此便是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自此再无公子了。唯愿君安,见与不见都一般。
不待刘玉打来,安邑已自乱了。自此我再不曾见过裴迁。铺子照旧开着,可生意一日不如一日。钱是死的,这样放着自然生不出钱来。我想去蜀地。
八月时,我收拾了行囊,将阿桃托付给了袁瑛,只说有人回博陵,捎我回去看看阿母便回。袁瑛问了我好几次归期,我说自是要归的。我已经和裴迁退了婚,崔氏也垮了,我在安邑至少还有间铺子,嫁人总要容易一些。
她又交代了我许多事情,总之就是叫我一路小心些,世道太乱,外出不易。我并不担心自己,我担心她们。若是安邑也生了乱,有没有人能护得住安邑城呢?
我对她说:“你同你七兄说,叫他只管跟着裴迁,你无事切莫出门去,家里该是储了粮的,叫家里护卫时时警醒些。袁瑛,若是……若是真有了事,叫人护了你们往我家走,阿桃知道要如何的。”
她拉着我的手说:“是,我听你的,回去就同七兄说,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,要快些回来,我等着你。”说着,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。
我们初见时彼此并不喜欢,或是嘲讽,或是针锋相对。可如今,我却有些舍不得她。我安慰她:“袁瑛,你要好好的,我很快就回的。”
她终究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我提着包袱,骑着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年岁已长了,我扮个少年,也不知道像不像。
22
寒冬已至,城外流民如蝼蚁般聚集。他们衣衫褴褛,寒风肆意钻进那千疮百孔的衣物,如冰冷的钢针般刺痛着他们的肌肤。那一双双呆滞的眼睛,空洞无神,仿佛生命的光芒已被这残酷的世道无情地吞噬。尤其是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,他们瘦得只剩皮包骨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人,一动不动,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。我实在不忍再看,缓缓闭上双眼,心中满是无奈与悲悯。
有时候,生在这样罪恶的世间,仿佛本身就是一种罪过。我满心想要伸出援手,可现实却如同一堵无形的高墙,将我的力量牢牢禁锢。我只能跟随车队,慢悠悠地向前挪动。那些流民只是麻木地看着我们,眼神中没有一丝渴望靠近的神情,仿佛已经习惯了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。
我多想拿出些吃食,分给这些可怜的人。可我心里清楚,我那微薄的食物,又能拯救几人呢?或许,一旦我拿出食物,换来的不是温暖与感激,而是一场血腥的争抢。在这混乱的世道里,为了一口吃食,人们可以瞬间变成疯狂的野兽,相互践踏、厮杀。我甚至不敢想象,自己是否也会在这场争抢中丧命。
世事就是如此残酷,可我却只能在这无尽的残酷与不忍中艰难地活着。
突然,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。我抬头望去,只见一人骑着骏马,缓缓而来。他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,却又似乎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。天空阴沉沉的,厚重的乌云如同一块巨大的铅板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路边,一堆又一堆的流民,或生或死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仿佛是这个时代最悲惨的注脚。
我们就这样遥遥相遇了。他远远地看着我,眼神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。他慢悠悠地打马而来,身姿挺拔,骑在马上比别人更加端正肃穆。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
「你真要回博陵去么?」他轻声问道,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。
「是,我要去看看我阿母,我二兄要娶妻了。」我看着他,肯定地点了点头,眼神坚定而决绝。
我知道,如果他知晓我要去蜀地,定会为我担忧。可我不想成为他的负担,他心怀天下,有着自己的志向和抱负,应该去属于他的天地里拼搏。儿女情长,只会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羁绊。
「崔柯影……」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,声音低沉而温柔,仿佛带着一种魔力,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。
「嗯!」我轻声应他,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我害怕,害怕他那深邃的眼眸会看穿我心中的不舍与眷恋。
「我叫人陪你去吧!」他关切地说道,眼神中满是担忧。
「我孤身一人,无粮无帛,有谁会来杀我不成?可安邑不同,人留在你身边用处更大。」我微笑着拒绝了他,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。
「我真的无事,很快便归来。」至于这个「很快」究竟是何时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或许,是一年,或许,是一生。
「你为何总是这般倔强呢?总叫我心生不忍。」他声音很低,寒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,如同纷飞的雪花;漆黑的发尾在空中肆意舞动,仿佛是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情感。
「要下雨了,你回吧!我要走了!」我打马转身,马蹄扬起阵阵尘土。我试图让自己显得洒脱一些,可心中的痛苦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。
何为愁?离人心上秋。众生皆平庸,只要能安稳地度过一日三餐,便已足够。秋风惹惊鸿,这一生,我只愿寻得一人,相伴到老。他能来送我一场,已算是没有辜负我与他的这场遇见。
我想起某日他醉了酒,他醉酒的样子与旁人不同。除了双眼略显迷蒙,与平日并无二致。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,坚定地说道:「有一日,我定然要重塑这山河,自此再无妻离子散,再无寒族士族之分,能站在朝堂之上的,皆是能为百姓谋福祉之人。」他的话语中,充满了豪情壮志,让我为之动容。我知道,他有着远大的志向,儿女情长,只会折辱了他。
蜀地,千里之遥。我一路前行,却并不顺畅。在这样的世道里,露财便是要命的事。我不敢拿出钱来,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。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,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。
待到蜀地时,已经又是一年了。蜀地地处偏僻,四周山峦环绕,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。这里还盛产粗盐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味。
我买了间院子,有人要卖盐井,我便毫不犹豫地买下。我并不着急开采,只是先占着。蜀地的气候与博陵、安邑截然不同,潮湿闷热,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。而且,这里有各种各样我认不出的虫,有时被咬了还会中毒。只有当地巫医给的药敷了才管用。我身上各处都被咬过后,才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。
转眼又入秋了。我在河塘捞鱼,卖给我房子的吴家阿婆送了豚肉来。阿婆家只余下她和一个孙儿,我如今住的房子,便是她那死在外头的儿子的。阿婆是个不苟言笑且十分严苛的老者,谁家有不平事,她总要去说几句。她年岁大了,在村中很受尊敬。她待我极好,家中有了好吃的,总要送来给我。
她孙儿如今已二十了,叫井丰。他原在村里盐井做活,后来我将那井买下了,井暂且停了,他无事可做,我便付他工钱。我日后要走商,得有个自己的商队。井丰现在干的事儿就是将附近有把子力气的年轻人寻来,我又请了个武师,教他们拳脚功夫。吃喝我管着,且还有工钱拿。如今已有二十人了,井丰便是这群人里领头的。
23
消息总是闭塞的,但该来的还是来了。彭城刘玉,以摧枯拉朽之势,平定了天下。虽然还有些小小割据,但已不足为惧。
我立时雇了人采盐,只是卖的不再是粗盐。我将盐挖出来融水,再熬煮,如此数次,便是又白又细的精盐了。精盐同粗盐的价格有天壤之别,利润十分可观。
我跟着商队走商,由近到远,恍惚已有三年。盐乃暴利行业,自此我再不为金钱发愁。
天下一统,刘玉建国庆,年号泰安。我在外行走,切身感受到了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。朝廷免赋税三年,开荒种地者,一亩田奖励一百钱。这一系列的政策,让百姓看到了希望。
泰安二年,新出了科考制度,寒门亦可入朝为官。这一制度的出台,打破了士族与寒族的界限,让更多有才华的人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。
我在益州修了一所书院,请了教书先生。只要想学的,不管男女皆可来,衣食住皆免,束脩也不必再交。这或许是我能做的事里最好的了,我早已不缺钱,就想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。世上终有一日会没了我,可我想将这书院传下去,让更多的人受益。
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物。」这便是为何要读书识礼的缘由。读书,不仅是为了获取知识,更是为了培养品德和修养。
岁月悠长,后世谁人知我来过?可我书院的学生若有一日能著书立说,如《大学》《尚书》者,便是立下了千秋万世之功德。我一生便无憾了。
我深知贩盐不是长久之计,我能靠着贩盐赚钱,只因世事混乱的缘故。如今天下初定,再过不了许久,朝廷定然要将盐井全部收回的。
我曾给阿母去信数封,皆是石沉大海。阿母提过要搬去西京,我想去寻一寻,亦想去看看我的故旧。有家才有根,我什么都有了,唯独没了家。
将蜀地的生意交代了,我又孑然一身地归了西京。西京已是国都,繁华自是与别处不同。街道上车水马龙,人群熙熙攘攘,各种店铺琳琅满目。新帝不喜世家,原本许多声名满天下的世家已没落了。只有一家却越发显赫,河东裴氏二郎裴迁,如今是朝中尚书令了。他终是走到了他想去的地方啊!只是我同他,再见一面已太难了。
我在西京四处打听,得到家中消息时半旬已过。我阿母同家人在来西京的路上遭了匪患,一人也没余下。我已是个没有来处的人了。
旧时我阿翁去时,家中人人都掉泪,独我不曾哭。彼时我长兄也还在,他斥我阿翁最是疼我,我为何一滴泪都不肯掉?我为何不哭呢?阿翁同我说过,只要我心里惦念他,日月星河便都是他。他不曾走,我为何要哭?
24
阿翁却骗了我,他们都走了,只余下我一人,连让我再见一面都不肯。原来这世上你得了一样,便要用另外一样去换啊!可若是无痛不煎熬,要如何变得强大?
已无人护我,可我还有要护的人啊!
我在西京开了食肆,开了粮铺,又开起了钱铺。生意还算不错,日子也算过得安稳。
如我所料,朝廷要将盐井全部收回,日后凡私人贩盐者,其罪当诛。蜀地来了信,一井补百株,问我该当如何。井丰带着人来时十分不高兴,说我为何分文不取就将盐井都捐了?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儿的阿父了,做事老成,这些年走商,出去谁不叫他一声大掌柜?我知他的心思,本是投机取巧的生意,不是长久之计。
我们就这样在西京扎了根。井丰一来,我忽无所事事起来。不用我每日拨着算盘珠子查账,虽开着食肆,亦不用我亲自下厨,若无大事,店里生意都不用来询问我。我一下闲了起来,在院里养了许多花,又在后院辟了一处菜园出来。似又回到了在安邑时的那日,满脚泥巴的我立在院里。
院门推开,进来两个郎君。微风细雨,我还能同他们说话,给他们温酒。时光恍然,我还是我,只不知他们如何。
我想去看看袁瑛,去寻寻我的阿桃。可她们离我太远,我一届商贾,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她的门了。
宫中有夫人袁氏,士族出身,美貌非常,极得帝宠。袁瑛如今住的地方,是我去不得的了。我有些想她,不知她是不是还同旧日一般。
我平日无事甚少出门,读书写字,或跟着家中下人做些活计,或侍弄我的菜园。有些场面上的应酬多是井丰去的,只有一事不行。
朝中要商人捐钱,为的是国库空虚,各处驻守的将士已发不出军饷了。这事儿我有些信,又有些不大信。刘玉一路自彭城而来,势不可挡,后又围剿了旧帝,一路上跟着旧帝背上的世家又有多少?他们走时不曾带走所有的家财么?那些钱财物品去了何处,陛下不说,谁敢问去?
不管信与不信,这钱终究是要捐的。不要觉得钱装进口袋里就是你的了,有个太平盛世,于谁而言都是最好的。至于捐多少,怎么捐,是捐钱还是捐物,得看陛下怎么说了。
我是外来的,在西京并无根基,只是一来就开了许多铺子,最紧要的是开了间钱庄,如此已非常惹眼了,所以此次捐钱,定然要慎重些的。
不想新帝却不同于旧帝,竟要在宫中举宴,有些实力的商家全被邀了。我不想去,又不得不去。居上位者,生杀大权在手,一举一动皆要万分小心。新帝如何亦不知,更是要万分小心的。
我长这般大,从未这般郑重过,穿什么,戴什么皆有讲究。待折腾完要进宫去时,我已觉心力交瘁了。
大庆初定,还没能建一座真正像模样些的宫殿。既然陛下都说穷亦没有钱,听闻是将州牧府修缮了一番暂代。州牧府其实并不大,至少我在外行走时许多豪富之家看起来都更豪阔些。
新帝召见的地方该是类似于议事厅的地方,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认识的,平日里见了定然都要寒暄问候一番,今日却只点了点头。座位是有的,可谁敢去坐?都立在一旁候着。谁也不说话,掉一根针下来约莫都听得见的。
我立在最后,不想显眼,可无法,二十几人,独我一个女郎,且今日还是特意装扮过的。新帝要的是钱,金玉首饰我并未敢多戴,怕太过扎眼,到时他若来个狮子大张口,我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。他定然不会强要,可他一国之主,有什么不能做的?只要脸皮够厚,心够毒,让来的这许多人倾家荡产、性命不保也只是须臾。
只希望新帝多少讲些道理吧!只是这许多年遇见不讲道理的皇帝太多了,他若执意如此,谁还有什么法子不成?都是从乱世挣过来了,谁不稀罕自己的性命?
我低头思量着,若真是问到我这处,我该如何答对?是该如实作答还是该隐瞒一二?
新帝来得很快,我低着头,只听见他走路的声音,轻快且稳重,定然是习过武的。他竟一人来了,将侍从皆留在了门外。
我随着众人拜下去。
「起!」他只简单说了一个字。声音意外地清亮干净。
「今日是寡人有求于诸位,且坐下慢慢说来。」他又开了口,众人推辞,不敢轻坐。
「坐吧!你们这般立着,是要寡人仰头瞅着不成?」谁敢让一国之君仰头瞅着?众人又诚惶诚恐地跪坐下了。
「兀,去将二郎请来。」门外有人应声去了,我猜测这新帝嘴里的二郎,心中恍惚。若是那人,真是一别经年了啊!我同他,如今是真正的天壤之别。
新帝不语,谁也不敢讲话,都各自沉默揣测着。我悄悄抬眼,将上座的人看了满眼。一身黑袍,长眉深眸,下颌坚毅,气势逼人。只太过年轻了些,且还生得这般好看。若论男子气概,我见过的郎君里,他为最。看他模样,光明磊落,万不是那等随意欺辱压榨旁人之人。
我心略微放下了。只是我看他时,他恰也看了过来。我镇定地扯了扯嘴角,复又低头,只当自己没抬头瞧过他。其实都是装着,新帝一身铁血气,看人时让人不由心惊。只是他那一眼,略微有些失望的味道。
我从不曾见过他,他为何会露出那般模样呢?还有就是,到底是什么让他失望了?长相么?诚然我生得并不是最好看的,定然也不是最差的。作为一个未婚女娘,我年岁是比旁人大了许多,这些年在外行走,打交道的多是郎君,约莫我身上却然已没了女娘的柔美气质。可这些同他有何关系?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莫不是我有钱无钱么?难道他是嫌弃我钱少?既如此,为何又要请我来?
25
圣心难测,圣心难测啊!
新帝让侍从去请的人来得很快,一盏茶的工夫。诚然,我眼前的茶一滴还未曾喝过。我瞅着茶碗,那人走到我面前时,略微顿了顿,又走了过去。虽不曾抬头,我已知是他了。
兜兜转转,我们又这样遇见了。我来西京数月,从未曾刻意躲避,却从未同他偶然相遇。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,宿命般无有交集。
「吾不善言辞,二郎便代劳了吧!」新帝又开了口,他同裴迁说话时是亲近的。传闻裴迁乃新帝近臣,新帝夸他国之栋梁,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。谁不知新帝不喜世家大族,裴迁能走到如今,花费的心力不知多少。他能走到如今,该是大不易的。
「今日请诸位来的缘由,想必都已知晓了,迁不多说。只是新国初建,陛下体恤百姓疾苦,又免了数年赋税,到如今连宫殿都未曾修建。边疆卫士极苦,国库空虚,实拿不出钱来,今日不论诸位能拿出多少钱来,都算陛下同诸位借的,待来日国库丰盈时,定然一文不差地全部归还。」
我似已忘了他的声音,可听着又觉格外熟悉。说话时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,他说什么都这样认真,旁人相信他说的定然是真的。此刻便是表忠心之时了,新帝都说是借的,还不还有何紧要?面子已算是给足了。他若强要,谁敢不给?
新帝还这样年轻,身边又守着裴迁这样的人,一个太平盛世,约莫真的要来了吧?
我垂头一字未讲,待旁人都说完了,才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:
「陛下,请容吾放肆,不知如今缺的军饷有几何?是捐钱好些还是捐物更好些?」
我不躲不避,那人还是旧时模样,只是如今身着官服,头戴巾冠,官服色深,显得他越发白皙高挑。只见他下巴一层青色,眼窝凹陷,不知有多久不曾好好睡过觉的模样。他亦在看我,凤眸深深,嘴角微抿,有些意味不明。
我压着心底悸动,认真拜倒在地。
「原来不是传闻,崔五娘确有过人之处。我戍边将士既缺衣又少食,国库无钱,寡人想置办亦置办不起。兵器不锋,马匹瘦弱,军饷只发了极少一部分。今日请诸位来,寡人未想过隐瞒,此事并不是一家之事。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。二郎已去过各大家族,豪门富户,能填补多少算多少,寡人亦不强求,各位能拿多少,能拿什么便拿出即可。」
新帝坦荡,谁敢藏私?
「陛下可否给吾几日?今日回去便召集各商铺掌柜,将账目核对一番,吾定然尽全力。」
有一个太平盛世,天下安泰了,才有生意可做。今日见了新帝,我心中已了然。为着我自己,也为着一个太平盛世,我定然要尽全力的。
26
出宫时,旁人都怨我多事。只出钱自是最省力的,且陛下都说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,我为何还要说出尽全力的话来?到时他们若是拿出的没我多,陛下岂不是要生怨?
「诸位多虑,陛下心胸宽广,生怨之事定然不会有,诸位凭自己能力和良知,拿得出多少便是多少。旁人都说商人重利,唯利是图。只是如今天下初定,义字当前,国泰民安,于吾等才算是谋利之时。金钱既能赚得,亦要花在该花的地方。」我拢着衣袖,心平气和道。
「你孤家寡人一个,自是万事不愁,我等还有家小,岂能尽数捐出?」
「孙兄就没想过家中儿郎日后会如何?陛下并未说过商贾出身不可科举之言。你我行商,朝中若有人在,岂不便利许多?此时正是为家中儿郎谋个出身之时,你的好陛下莫非会忘了不成?且回去好好想想吧!」
众人便不再做声,思量着离去了。家中若有一人为官,便是换了门庭出身了。这样浅显的道理,莫非还看不透么?
「五娘稍等一等。」有人唤我,我转身去瞧。
来人是宫中侍女装扮,青衫白裙,身材高挑。虽脸颊敷粉,可细细看来,还是旧日的一双小眼。只是如今长开了,行止亦有了章法,是个有气质的女娘了。
「阿桃。」我轻唤她。
她稳步走来,又慢慢跪在了我眼前。
「五娘……」她伏在我腿边,轻泣。
我墩身扶她,替她擦了脸颊的泪滴。
「真是许多年不见,我家的阿桃都长这般大了呀!」
「五娘去了何处?不是说去去就回么?怎丢下阿桃这些年不归?你好不好?怎得比先时瘦了许多?你不知,不知……」她说着又哭了,这是我旧时光里的旧人啊!至少还有她知晓我的来处。
「我很好,只当时太乱,我走得太远,一时回不来罢了!」
「夫人要见你,已请示过陛下了,我这便带你去见她。」
我跟着阿桃,走过已磨得很平的旧青石路,穿过黄花树影。微风轻轻拂过,花瓣纷纷飘落,仿佛是一场梦幻的花雨。我旧时的友人就斜卧在檐下的榻上,她穿一身红色宫装,腰掐得极细,宛如一朵娇艳的玫瑰。眉眼依旧明艳,瞧见我来,便下了榻来,远远瞧着。
「袁瑛。」我轻声唤她,如同旧日般,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,数日不见,有些想她。
「五娘。」她喃喃自语。
「是我。」我走过去,轻轻揽住她的肩头。那一瞬间,仿佛时光倒流,回到了我们年少时的美好时光。多好啊!一场惊心动魄的乱世动荡以后,我们还能这样再见,已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。
「我就知道,你说会归,定有一日会平安归来的。」
「是,我何时骗过你?」
「我只愿你能安然无恙归来便好了。」
「夫人莫要伤感,如今五娘已安然归来,正是欢喜都来不及的时候,你不是一早就备了许多吃食等着么?还不请五娘进屋坐去?」秀圆比旧日圆融些了,她本就聪慧妥帖,如今能伺候着袁瑛,亦是袁瑛的福气。
27
院子本不很大,屋子却收拾得舒适非常。墙上还挂着我同袁瑛旧日做的一副红梅图,画是她画的,字是我写的。那鲜艳的红梅,仿佛还带着我们当年的温度;那刚劲的字迹,仿佛还诉说着我们的梦想与情怀。桌上摆了各式吃食,我确已饿了,也不推辞,喝了甜浆,又吃了许多。
「……后来陛下收走了盐井,我便上京来了。」我将这些年说了说,其实没什么好说的,只是外出了一趟。其中艰辛我并不想让她知晓,我观袁瑛,还存着些许天真,她如今这样就很好了。
「袁瑛,你过得好么?」
「你走的那年冬日,二郎同我七兄带着家中大半资产投军去了,城中动乱,多亏阿桃来将我们领回了铺子,如此才逃过一劫。后天下初定,我便跟着七兄来了西京。」袁瑛说起往事,很是平静,并不显得惊慌。时光就是这样,能叫我们又哭又笑,后来又各自长大,变得超乎想象的勇敢坚毅。
「陛下待你好么?」
「五娘,何为好?何为不好?他是一国之君,后宫如今亦有十几人,都是为着利益牵扯。我早已看透了,只将我的日子过好,不争风吃醋,事事听他的,不愁吃穿,又能庇佑家人,如此便就罢了!」
我原还怕她看不透,可她竟是这般通透。这很好,有时候看不透,累的只是自己。各人所求不同,没有谁好谁坏,谁对谁错,时局刺破,若是没有反抗的能力,就只能顺从着了。
「袁瑛也有长大的一日啊!」
「说的什么话?你只年长我半岁罢了!我如今女孩儿都快两岁了,待一会儿睡醒了便抱来给你看看。五娘,你如今还是一人么?」说起她的女孩儿,神色温柔,做了母亲,所有心思便都在孩儿身上了。
「嗯!你知我不是能安稳待在后院相夫教子的脾性。」
「是,这世间的郎君,能比得上你的又有几人呢?更何况要入你的眼怕就更难了。」
「可这世间郎君看我,是一个不能安守妇道的女郎罢了!」
「你当日叫我七兄跟着二郎,我同七兄讲时,你猜我七兄如何同我讲的?『枉我以二郎知己自诩,终还是不敌五娘知他半分。』二郎要去投军,我七兄跪了好几日才求得阿父准允跟了去的。袁家能有今日,一半功劳在二郎,一半归你。」
「是你七兄通透,一点就通,我只是说一句罢了!」
「你可听过坊间传闻?二郎乃陛下臂膀,朝中之事,陛下多听他的,科考就是二郎提出来的。」
声名亦是负累,如今裴迁声名太盛了些,这事儿既都能传进后宫,新帝哪有不知的道理?圣心难测,此事定然要另有计较的。我蹙眉思索着,裴迁知不知?定然是知的,既然知晓,为何不拦?
「此事日后再不可多说了,新朝初建,便已有盛世之端,全赖陛下英明,袁瑛可懂?」我盯着袁瑛叮嘱道。
袁瑛看着我,许久后伸手捂住了嘴,我冲她摇头。
「是,全赖陛下英明神武。」她又大声附和道。
屋里睡着的女孩儿醒了,嘴里唤着阿母,因年岁还小,跌跌撞撞跑了过来。她穿一身红衣,梳了两个小揪揪,糯米团子般白嫩喜人,不像她阿母,倒是极像袁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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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阿蓉,这便是阿母同你说的崔家姨母。」女孩儿赖在她阿娘怀里,拿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看着我。许久后歪歪扭扭地给我行礼,嘴里唤着「姨母」。这是一国公主,我如何当得起?可她又是袁瑛的女孩儿,该唤我一声姨母的。我身上什么也不曾带来,便取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牌予她。她双手接过,又行了一礼。她阿母教养她,定然是极用心的。
「改日求得你阿父准允了,便同你阿母来姨母家,姨母有许多好玩的,到时都给阿蓉带来可好?」我笑着同她说道。
女孩儿歪着头,扑扇着长睫毛,抿唇笑着点头。
我不能多待,便起身告辞了。纵有万般不舍又如何?进了宫便身不由己了,即便是家人要见,也得得了准允,且还不能太久。
「阿桃不懂事,秀圆你便多教教她吧!哪一日宫中若是放人,你不想待了,还来寻我便是了。」她想不想走,暂且都走不得了,她如今亦是宫里的人。
阿桃又掉了许多眼泪,叫我放心,说袁瑛待她极好。
我如何放得下心?看站在门口送我的袁瑛同阿蓉,心中千般万般不忍不舍。
「你同袁瑛说,叫她不必时时处处忍让,小心谨慎自是好的,可该硬气时还要硬气些的,万不能平白受了旁人欺辱。」
「袁家的事有她七兄同其余郎君撑着,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若只系于她一人之身,袁家也走不到今日。」
「秀圆,日后若有用到我处,袁瑛不愿,你定然要来寻我。我无旁的,钱却是不缺的。我知宫中需要打点处甚多,袁家旧日将家资捐了大半,如今定然不甚宽余,我想法子递些钱进来。不要让袁瑛同阿蓉受委屈……」
秀圆拽着我的衣袖,已是泪流满面。
「旁人都当我家女郎在宫中过得多么舒心自在,只有五娘知晓她不易。你不知,等了半年不见你归,我家女娘将寺庙道观都跑了个遍,只求你平安。」
我知她,知她就是这样的人,嘴上不饶人,可待我真心实意。
「秀圆,你回去同袁瑛说,叫她不要怕,有柯影一日,我便想法子护她一日。我知她心,定不相负。」
我自幼家贫,也有过要好的伙伴,她们送我物件,我买不起贵的,只能动手做些还回去。有一日我听她们一处议论:「崔五娘真是好生不识趣,我等送她什么?她又还的什么?这等寒酸,日后不往来也罢了。」自此我再不同旁人深交了。我对钱财这般执着,约莫这就是缘由吧?家贫无友。
可袁瑛不同,她问也不曾问我,在我还不习惯她时便横冲直撞地走进了我的生活。她同我分享她的一切,只因我送了她一双鞋就欢心万分。人心诡秘,她待我坦坦荡荡,我怎会不知?
29
这日,虽未吩咐马车来接,可我却觉自在非常。此时正值杏花初绽、梨花似雪的时节,微风轻拂,不知吹落了谁家枝头的花儿,那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地飘落,我静静地伫立在墙下,痴痴地望着这如诗如画的景象。
幽深的巷道里,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儿欢笑着跑过,他们追逐着那不知已飞向何方的纸鸢,清脆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。
不知从哪户人家的院子里,传出了女娘那清脆悦耳的笑声,宛如银铃般动听;紧接着,又有一位郎君声音清朗地念着一首关于春日的诗,那悠扬的诗句仿佛带着春日的气息,飘散在空气中。
此刻,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。
「五娘。」
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我缓缓回过头去,只见那人正静静地立在红瓦白墙之下。头顶上,是那浓密的绿树阴,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影,落在他的脸颊和肩头,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。
这样的画面,美好得让人陶醉,却又让我心生感慨。我刚刚还在感叹现世的安稳,他便这样突然地闯入了我的视线,打乱了我原本平静的心湖。
我深知他心中所守护的,是那万里河山和天下万民。
他是在等我吗?
我看着他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来,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、恰到好处的距离。
「公子,许久不见,可安好否?」
「许久不见,五娘可安好?」
我们竟同时问出了同样的话,相视一笑间,仿佛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。
「甚好。」我微笑着回答他,眼中满是真诚。
他轻轻地点了点头,脖颈微微下垂,静静地看着我,却没有说话。我仰头迎着他的目光,坦然地与他对视。此时,挑担子的货郎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,几个夫人和孩儿围在他的身旁,叽叽喳喳地挑选着货物,热闹非凡。
「你看这眼前的安稳模样,可如你所愿?」我轻声问道,声音中带着一丝期许。
「要走的路还很远。」他认真地回答道,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执着。
是啊,谁说不是呢?万里河山,天下万民,要实现那繁华盛世的梦想,路确实还很漫长。
「我请公子一杯酒吧?」
我们穿过那长长的街道,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。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并肩而行。
他往日便话不多,如今更是惜字如金。随着年岁的增长,他身上的沉稳和清冷愈发明显,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,让人敬畏。
回到家中,我吩咐下人备好了酒菜,然后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,只留下我们二人。
他真的只饮了一杯酒,菜也只吃了几口。看起来他极为疲惫,连坐姿都不似往日那般端正挺直,而是靠着椅背,显得松散自在。
「五娘还弹琴么?」
他突然开口问道,说完,又扯了扯嘴角,仿佛想要露出一个笑容。他的这一问,勾起了我旧日的一段趣事。
那日,曲水流觞之会在安邑城中举行,城中有些体面的郎君和女郎皆应邀而至。我本不想去参加这样的聚会,无奈袁瑛不肯放过我,硬是拉着我一同前往。
我们去得迟了,只好坐在了席尾。袁瑛心里藏不住事儿,一坐下便盯着席间的一位女娘,眉头紧皱,一边看着一边不停地揉着手中的帕子。
那女娘生得十分俏丽,脸上总是挂着甜美的笑容,一笑起来,脸颊便会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,可爱极了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她的身量有些矮。不过,她极善言谈交际,一群郎君和女郎围在她的身边,对她赞不绝口。
「活脱脱一雉鸡。」袁瑛咬牙切齿地说道,我从未听她用这样的话语评判过一个女郎。
袁瑛见我没有回应,磨磨蹭蹭了许久,才终于开了口:
「她是兰陵萧家的嫡长女,名唤芷,二郎曾心仪于她,还上门提过亲,不过被她拒绝了。」
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,原以为裴迁心悦的女娘应该是如同天上的仙女儿一般,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性子热闹的女郎。
「拒便拒了吧!她还甚是欺人,说什么非王谢子弟不能配她。也不瞧瞧她那模样,口出狂言亦不怕闪了舌头。」袁瑛愤愤不平地说道,原来是在为裴迁抱不平。
「莫非你还不曾放下裴迁?这是嫉妒了不成?」我笑着点点袁瑛撅得老高的嘴。
「瞎说什么?他在我心中同我七兄无异。」袁瑛急忙辩解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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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,是我想岔了。她跑来我家中跟我抱怨,竟只是单单觉得我配不上裴迁。
「崔柯影,莫非你要替她抱不平?」袁瑛气鼓鼓地瞅着我。
「我自是向着你的。」我连忙安慰她道。
那日,袁瑛处处同那萧芷针锋相对。袁瑛为人坦荡,而那萧芷却心思深沉,袁瑛哪里是她的对手?再加上旁人大多偏向萧芷,袁瑛憋红了脸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差点就哭出来了。
那萧芷要同袁瑛比琴,听闻萧芷的琴艺乃是琴圣蒋公亲授,技艺高超。
「只比个琴罢了,哪里用得她出手?我来同你比。」我挺身而出,替袁瑛接下了这场比试。
我曾跟着阿翁学过一段时间的琴艺,只是我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,后来便放弃了。可想而知,当时的结果如何。旁人都笑话我不自量力。
「崔家也不过如此。」萧芷傲慢地叫婢女收了琴,扬眉不屑道。
「说得不错,可见一个人的本事如何同她姓什么全然无关。王谢如何?崔萧又如何?哪家还没几个纨绔?听闻女娘非王谢不嫁,只盼女娘到时擦亮了眼睛才好。」我毫不畏惧地回怼道,给了萧芷好大一个没脸。
裴迁今日提起此事,我忽然又记起了那段往事。那时的我们年少轻狂,不知天高地厚。
「公子莫非还惦记着那萧芷不成?」我半开玩笑地问道。
「那时看人,只觉她有才,与我相配。」他坦诚地回答道,并没有敷衍我。
「是,她琴弹得是极好的,只可惜……」可惜萧家败落,她亦不知所踪。
「五娘,你赚钱不易,少捐些吧!」他看起来累极了,伸出一根手指揉着眉心。
「谁挣钱都不易的,我今日既将话说出去了,定然是要信守的,国库当真这般空虚?」我关切地问道。
「是,天下大乱时,烧杀抢掠者不知凡几,陛下能走到今日,是我同袁慎并于家掏空了家底。若是有钱,几年过去,陛下为何连宫殿都不敢修建?」他无奈地说道。
「竟这样穷么?只靠着捐又能有多少?对于盐税,你们是如何想的?」我思索着问道。
「还在商榷。」他回答道。
「将盐井盐田卖于商人,产盐后由朝廷统一价格收购,将盐由朝廷再转卖给商人,盐税即加入售价之中,然后由盐商将盐运往各地。」我认真地思索着说道,这对朝廷来说是最为简便的办法,只需负责管理便可,既省时又省力。
「只有一点,盐价不能超过原来的。贩盐乃暴利,如今过了一道手,朝廷虽拿走了一部分,于商人还是有钱可赚的。」我补充道。
裴迁忽然站起来,在地上来回踱步,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。我也不打扰他,起身站在檐下,仰头望着那明媚的春光。
春光明媚,可我同他,却似乎永远都讲不到风花雪月上去。
「这生意给你,你可做得?」他停下脚步,看着我问道。
「我不愿同朝中有过多牵扯,时时刻刻赔着小心,我做不到,你若无合适人选,我可荐一家。」我婉拒道。
「闵中陈家?」他猜测道。
「正是,若说盐运,哪家能比得陈家?」我肯定地回答道。
31
过了这日,裴迁便常来我家。有时他独自一人,有时则会同袁慎一起。
裴迁话少,每次来都只喝一杯酒,然后便静静地听着我同袁慎天南海北地闲聊。这些年,我已练出了一身好酒量,袁慎早已不是我的对手。可他却不服输,每次都要喝到酩酊大醉才肯罢休。
我将一袋金珠交给袁慎,让他带给袁瑛。他看着我,竟涕泪横流,我连忙将帕子递到他的脸上,不知他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。
「裴家袁家的声名是保住了,可是家底却掏空了,如今叫我拿出一幅像样的字画来我都拿不出。当日袁瑛要进宫去,我不允。她哭着问我,除了进宫她还能嫁进谁家时,我心底不知有多羞愧。我连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,她在宫中艰难,如今还要靠你……」袁慎哽咽着说道,说着说着,又掉下泪来。
「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,我同袁瑛还要分个你我出来不成?钱赚来就是为了花,莫不是要放着发霉?还有一事,莫再提什么为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儿,陛下听了心中如何?圣心难测,你入朝多年,这事儿还用旁人教么?」我耐心地劝说道。
袁慎这样的脾气,还能在朝中好好地活着,八九成怕不是靠着裴迁的照应吧?
袁慎将脸颊的泪抹掉,看着裴迁,又看看我。
「是我们疏忽了。」他对裴迁说道。
「坊间传闻陛下万事都听公子的,此事怕是旁人有心为之,你们不妨查上一查。」我提醒道。
「我就想不明白,都是一样人,五娘你这心是如何生的?为何事事都想得这般周全?」袁慎疑惑地问道。
日子艰难时,时时处处都要靠自己,只有将万事都考虑周全了,才能在这复杂的世道中活得长久。可这些话,说给袁慎听,他却未必能懂。毕竟,我们自出生起,过的就是全然不同的日子。
我为何如此看重钱财?为何要走到如今这一步?旁人有依靠,而我却什么也没有,我只有我自己。
我并未直接捐钱,而是将西北军粮的活计揽了下来,并且亲自押送了一趟。我要亲眼知晓我运去的粮是不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。朝廷何时有了钱买粮,我便何时断供。听起来这是一笔极不划算的买卖,还不如干脆捐了钱,省得麻烦。
袁慎同我一起去的,他终究是娶了那李环。如今,他的后院已有四个孩儿,其中一个是那谢家小娘子所生。他已不再是旧日那个讲究吃喝的世家公子,如今吃喝全然不再讲究。我看着他坐在车橼喝粥的模样,心中不禁一阵心酸。
裴迁同他,当初定然也是受过苦的。两个世家子弟,要让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接受信任,这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。
「不要这样看我,我一个郎君,吃些苦算什么?」袁慎看出了我的心思,安慰道。
「只是二郎比我更苦些,他旧年腿伤未好全,又跟着陛下东奔西跑,后来为护陛下又受了重伤,整个脊背差点被一刀劈开,睡了月余都不曾醒。」袁慎心疼地说道。
「说起来你们真是像得很,对自己的那股狠劲儿旁人看着都害怕。」我感慨道。
「五娘,这些年你可曾想过他?」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喂进了嘴里,突然问道。
我仰头看着南归的大雁,冬去春归,这亦是它们的宿命。它们为何不一直待在温暖如春的南方?这样奔波不累么?很累啊!可这都是宿命。
又是一年秋日了。时间过得好快,让人追赶不及。
他看我久久不语,又叹了口气。
「他如今落下病根,天冷了便会腿疼,行路都难。」他继续说道。
「我从未曾见他落泪过,你离去半年后传来噩耗,崔家全家都没了,你走时说要回博陵看看你阿母。」
「那时我们还在军中,他求了陛下遣人去寻,待那人回来说是真的时,他站在山顶一夜,我寻见他时,他闭眼掉泪。」
「我叫他,他看着我说,若只是一场梦就好了,梦醒了,我便如约娶了她,我只要她一人就够了。」
32
「五娘,他就是那样一个人,万事都藏在心中不愿说。他至今未娶,家中催他,他从未松过口。」袁慎说道。
「知晓你归京时,他又拉着我喝了一夜酒,他等着你来寻他,你却迟迟不曾来。」
「京中许多关于你的传闻,说你早就嫁人了,嫁的郎君是蜀地豪富,各式各样的。」
「他在你门口徘徊数次,却不肯进去。」
「二郎可问过你婚嫁否?他不敢问,怕听到的是他不愿听的。」袁慎说完便转身离去。
袁慎不懂他,他不问,是不愿将我困住。后院的一亩三分田,留不住我这颗向往自由的心。他如今在朝为官,裴家哪容得他娶个下九流的商人?除非他辞官脱离了裴家,可他一路走到如今,为的是什么?他想要一个繁华盛世,如今才刚刚迈出了几步。
他为着天下万民奔波劳碌,我亦在那万民之中,所以并不觉得遗憾。他是为着旁人,亦是为着我。他心存大义。何为大义?正道也。
他心中装着万里河山,我心中又如何装不下一个他?于是山河故人,无一是他,无一不是他。
到了此时,何必还要说破?他知我,我亦晓他。
这天下女娘为何非得是一个模样?我们本就生而不同,有人在后宅相夫教子,有人种田耕地,亦有人奔波行商。做自己想做之人,想做之事,为自己活着,且活得精彩,如此便不枉此生了。
爱我之人,不论到何时,都不会嫌弃我。他不娶我,不是不爱,是有比爱我更要紧的事儿去做,亦只愿我永做我自己。
如此便够了。有人朝夕相处,却无话可说,有人相隔万里,还能彼此惦念。
我同裴迁,即便终年不见,他于我而言,还是旧年里那个端正骑在马背上,冲我扬唇一笑的郎君。
日日都有死别,我同他不过一场生离,又算得什么?我们各自为喜爱的事奔波着,学着接受分离,学着在这样不停的分离中不那么慌乱伤感。又期盼着下一次还能再见,再见时他很好,我亦很好,这就够了。
袁慎番外
1
我已是不惑之年,朝中革新不断,我的官职也变了又变。如今,我已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,二郎则是朝中太师。
陛下确实是个好陛下,他励精图治,治国有方。只是苦了二郎,朝中之事不论大小,陛下都要同他商议。旁人还有休沐之日,唯独他,只要不生病,还能爬起来,就总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他去做。
都说陛下信重他,只是我想,这样的信重是不是该稍减一减,叫他好生缓上一日。袁瑛曾劝过陛下,陛下说得极是直白。
二郎孤身一人,叫他缓着只徒生寂寞,还不若叫他忙去。这话也并没有错,二郎为官数年,先时他阿父阿母在世,兄弟还住在一处,如今他阿父阿母不在了,他便搬出来一人住了。
谁能想得到堂堂太师,竟只住着一间一进的小院子?家中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侍从,一个做家中杂事的老翁,一个厨子,还有一个自小就跟着他的祝陶。
那侍从还是祝陶的夫婿,若不是还留着发,喝酒吃肉,他同那寺中僧人有何区别?清心寡欲、无欲无求都不足以形容他。
他自幼时便是如此,天资过人,性子又孤傲。我能入他眼,不过因着我死缠烂打,他烦不胜烦才同我做了朋友。
待到弱冠之年,他已是满腹经纶。他待自己极为严苛,从不学旁人嗑药敷面,亦不让我跟着学。世家子弟们今日诗会,明日清谈,邀他时他从不答应。
我问他为何?这才是扬名天下的好时机。他一双凤眼安静地瞅着我,问我扬名天下又有何用?然后便一人翻书写字去了,他的日子好生无趣。
王谢子弟名满天下时,河东裴迁,还无人识得。
我心悦李环,他问我何为心悦?只有学识才能匹配,才有话可说。我看他像看个傻子,若真如他所说,非要看学识才华,天下多少郎君要打光棍?天下多少女郎又要在闺中变老?
他看上过兰陵萧氏的萧芷,只因那萧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他连人都不曾见过,就叫他阿母着人去提亲。那萧芷却狂傲得很,说什么从未听说过裴迁之名,她非王谢子弟不嫁。
裴迁在河东成了一场笑话,旁人虽不曾明说,可暗中不知是如何编排的。因着这事儿,她阿母曾捶着他痛哭,嫌他叫人平白欺辱了。
袁瑛自幼同我二人一处长大,她待二郎比待我更亲近。她又是个直白性子,为了这事儿不知同那萧芷针锋相对了几次。只是袁瑛单纯,次次都吃亏罢了!
裴迁从不多说什么,只是旁人再请他时,他已不再避讳。慢慢河东裴迁,已能同王谢子弟同论了。
我们这样的人,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自由。家族锦衣玉食地养着我们,到了该用之时也绝不心疼手软。
裴家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,若不是那女郎姓崔,她没一处能与二郎匹配。去提亲的人回来将她的家事一说,裴家夫人当时就哭了。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她芝兰玉树般的儿子?
但这是裴氏同崔氏两个家族的定下的事,一时间哪里有转圜的余地?只是他阿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就是她嘴里那样一个处处都配不上二郎的女郎,叫二郎蹉跎了半生。
2
那女郎到安邑时,裴迁确实摔了,他不是随意扯谎亦不顾别人死活的人。他说摔了头,将娶妻的事忘了,主意还是我出的。
时世已乱,他有大志向,不该被那样一个女郎耽搁了。我说就让她等几日,又不是不娶了。也给你些许时间,看看她如何。
后来我不知有多悔,我若知后来裴迁要同她这样蹉跎,我定然不会说出那些话来。二郎彼时若是娶了她就好了。
后来我总想劝二郎娶妻,可我说不出口。这世上之人,谁能像她那般知二郎?再后来,除了她,已没人能配得上二郎了。
我永记得那日,微风细雨,我同二郎掀开院门。院中女娘一身布衣,用一块蓝色布巾裹着发,挽着裤腿,满脚是泥。
她有一双藏着万千星辰的眼睛,明亮得吓人。她生得圆脸圆眼,身材细瘦纤长,笑时便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来。只是那牙齿咬合处微微内凹,一笑便有些稚气。
她穷得坦荡,倒显得不请自来且还要甜浆的我们的不合时宜来。她跪在檐下温酒,安稳静怡,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女郎。
屋中墙上挂着一副行草,气势已成,却是她自己所书。二郎听闻那草书是她所写时,神色已微变。
回去的路上,二郎再未说过一句话。
她又开了间铺子,那牌匾同正堂书画皆出自二郎之手。二郎从不轻易写字,我要求一幅,都是极难的。二郎待她不同,太不同了些。
二郎外出半年多,回来才同我讲了去勿吉贩粮的事情。我当时有多么震惊,五娘一个女郎,哪来的那许多想法,又哪来那许多胆气的?
二郎话少,可句句都不离她,他自己约莫都不知晓,他说五娘时,眼里的光有多炙热。
袁瑛看着单纯,实则十分挑剔,可不知自何时起,她对五娘却言听计从。家中但凡有口好吃的,或她得了什么好物件,总要带着秀圆裹着个小包袱去寻五娘。
我阿母不喜,劝她莫要同一个下九流的商贾来往。她同我阿娘说,你们都不懂五娘,她待人最是赤忱,你给她一分,只要她有,定然是十分相还的。我喜欢同她往来,阿母莫要阻我。
后来啊后来,后来袁瑛在宫中艰难,五娘便捎了一袋又一袋的金珠散钱进去。我要谢她,她笑着问我,我同袁瑛莫非还要分出个你我不成?
我阿母那时还在,说果真袁瑛是会看人的,那崔家五娘,是个好的。
是啊!她是好的。
我同二郎投军最苦的那段日子,我说熬不住了,回去吧!二郎说他不回,他要挣出来,有一日能做自己的主了,他要重新求娶她。他谁也不要,只要她一个。
后来他确实能做自己的主了,可终究还是不曾开口求娶她。我问他为何,他说不忍。
不忍折断她一双翅膀,她是雄鹰,是要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的,他不忍将她关在笼子里。若是成了家雀,她就再也不是她了。
有人离别是因为不爱,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离别,只因在彼此心中太过郑重。在他们心中,彼此都不是能随意对待的人。
他们守着旁人的现世安稳,比如袁瑛的、我的、袁家裴家的、许许多多人家的。
袁瑛说,七兄你信不信?我在宫中的底气是五娘给的。因为我从未有一日缺过什么,陛下疼不疼我,我皆吃得好睡得安稳。我用的穿的,旁人许是见都不曾见过。
彼时袁瑛的男孩儿已是一国太子,袁瑛将成一国太后。
无论旁人如何劝说,二郎终不曾娶妻。二郎平日饮酒皆是一杯,偶尔醉了,便在五娘家的院门口立一夜。他什么也不说,可旁人都知晓,他在等着那个总是洒脱离去的人归来。
祝陶番外
1
我家郎君的腿疾犯了,疼了一夜不曾安睡。他已年过五十,此时眼下青黑一片,映着花白的须发,叫人不忍多看他咬牙忍耐的模样。
风来要去请郎中,郎君不允,自同我成了婚,风来便一直在郎君身边服侍。郎君的脾气,他再懂不过。
他去替郎君告假,陛下知郎君犯了腿疾,遣了御医,又赐下许多药来。
黄昏时分,又亲来了一趟。陛下亦老了,肩背不如旧时那般挺直。皇后陪他一起来的,吃了一杯茶,说了许多责怪的话,怨郎君不曾将自己照顾好,若是家中有个夫人,此时至少也能劝一劝。
陛下忍了又忍,又将已外出了两年的五娘抱怨了一番。谁也不曾说过她不能嫁我家郎君,怎得那般狠心?那生意就那般紧要?生生将二郎拖成了个老头。如今一身病,她也不心疼不管么?
皇后便在一旁笑着看他,温温吞吞回了一句话:「你用她钱时怎不嫌她长年在外?是谁说还要建什么船队出海,等她回来再商议商议的?」
陛下抿了抿唇,许久后才道:「你怎得时时处处都要护她?她比我还亲?不若我砍了她了事,大家还都松快些。」
「你若要砍她,便连同我和泓儿蓉儿先砍了如何?」娘娘那模样,全然不像玩笑。
陛下抽了抽嘴角,再没答话。泓儿便是当朝太子,蓉儿是陛下的心头肉,当朝长公主。
呵!这许多年,她们还这样护着彼此。官家夫人、朝中贵人都说皇后娘娘最是难缠,她若不愿,谁都奈何不得她。谁叫她命好?有个好兄长不说,还有个钱串子护她。
娘娘便命人传了话,五娘有一日要我替她去死,我眼睛都不眨。待那一日,你们有那般能耐时再来说她。
她们并不常见,却不知为何那般要好。
这夜又是大雪,郎君屋中的灯一直亮着,夜半有人敲门,我让风来去开。
门外声音传来,那声音多年未变,我一听便知是谁,披了衣跑出去看,她披着斗篷,已然是个雪人了。她鬓角亦生了白发,肩头落了许多雪,只有一双眼依旧亮得惊人。
她身上有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,又不笑还带着三分笑模样,让人忍不住亲近。
「您何时回的呀?」我要行礼,她却扶住我的胳膊。
「刚回的,今日雪大,我来瞧瞧他。」她笑着指了指那还亮着灯的屋子。
「我得了新药,或能治好他的腿疾了。」她将手里提的药给我看,笑着露出了依旧细白的牙。
她眼角生了纹路,长年在外奔波,比别家同年岁的夫人要黑瘦些。可她精气神好,声音清亮,显不出老态来。说话时总是和风细雨,岁月不饶人,却饶了她。
我家郎君一心只容她,怎么没道理呢?
2
我便又想起旧时的一桩事来。那时我家郎君而立,正是最好的年岁,有官位,有威望,朝中多少人家想同他结门亲事。
恰陛下亦发了话,叫他好生寻一门亲事,日常也有个照应。彼时老夫人还在,家中媒人不断,老夫人挑挑拣拣,终选了吴大人家的嫡次女。
那日相见,郎君神色微变。那女娘生得同五娘一个模样,若不是年岁有差,说是双生姐妹都有人信的。
待将人送走了,郎君只对老夫人说了一句话:「阿母,日后不要如此了,儿不欺心,旁人同她再像,也不是她。」
老夫人将「孽障」骂了不知多少句,可裴家,早没了能管得了他的人。
她推开房门进去了,我穿了衣同风来在门口候着。
「都这般年纪了,怎得还耍小孩儿脾气?药也不喝,郎中亦不看,腿如何能好?」她轻声细语,听不出责备,只有无数心疼罢了!这世上能说郎君小孩儿脾气的,唯独她了。
「雪这般大,路又难行,怎不等春日再归?」
「你莫不是嫌我回得太过早了些?」
郎君许久便没了响动。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见她,哪怕只一眼,他都能开心数日。
郎君冷淡,旁人瞧不出,我同风来伺候了他这许多年,独五娘归来时,郎君才会慎重地选一件衣服来穿。平日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,独那几日,他是要点菜的,什么果子什么茶,配什么样的茶具,他都要一一看过才好。
五娘叫我熬了药倒在盆里,她蹲在郎君眼前,打湿了帕子给他敷腿。房门开着,烛光昏黄,郎君的手轻抚过她的发,她轻轻将脸颊贴在郎君的膝头。说不出的温柔沉静。
他们是这般相配啊!
「这一路可难行?」
「很好,除了有些想你,其余皆好。」她声音里带着笑,这样的年纪,也只有她,能将这样的话放在嘴边说了。
郎君便扬起嘴角笑了,他看着五娘的目光,亦亮得惊人。
「我娶你,你应不应?」
「自是应的呀!到时我便带你去看看你要的繁华盛世。」
「你便等我一等,待分田令实施开了,我随你去。」
他们在一处过了年。待春暖花开时,陛下组的船队要出海了,她又要走。
五娘不曾来辞行,郎君亦不曾去送。七郎问他为何不去,他只摇摇头说,我不敢去,怕要留她,怕要随她去了。七郎,她此次一去若是不归,我定活不久的。到时你便将我烧成灰,使人将我撒进海里吧!你亦知晓的,她会等我。
情爱并无道理可言,各有所求,便会不同。我识得的人里,只有他两个最简单。一心只求一人,见与不见,皆是那一人。